第一首,通篇寫景,不見人物。而景中之情,浮現(xiàn)紙上;畫外之人,呼之欲出。
詩的前兩句“天回北斗掛西樓,金屋無人螢火流”,點出時間是午夜,季節(jié)是涼秋,地點則是一座空曠寂寥的冷宮。唐人用《長門怨》題寫宮怨的詩很多,意境往往有相似之處。沈佺期的《長門怨》有“玉階聞墜葉,羅幌見飛螢” 句,張修之的《長門怨》有“玉階草露積,金屋網(wǎng)塵生”句,都是以類似的景物來渲染環(huán)境氣氛,但比不上李白這兩句詩的感染力之強。兩句中,上句著一“掛”字,下句著一“流”字,給人以異常凄涼之感。
詩的后兩句“月光欲到長門殿,別作深宮一段愁”,點出題意,巧妙地通過月光引出愁思。沈佺期、張修之的《長門怨》也寫到月光和長門宮殿。沈詩云:“月皎風泠泠,長門次掖庭”,張詩云:“長門落景盡,洞房秋月明”,寫得都比較平實板直,也不如李白的這兩句詩之超妙深曲。本是宮人見月生愁,或是月光照到愁人,但這兩句詩卻不讓人物出場,把愁說成是月光所“作”,運筆空靈,設(shè)想奇特。前一句妙在“欲到”兩字,似乎月光自由運行天上,有意到此作愁;如果說“照到”或“已到”,就成了尋常語言,變得索然無味了。后一句妙在“別作”兩字,其中含意,耐人尋思。它的言外之意是:深宮之中,愁深似海,月光照處,遍地皆愁,到長門殿,只是“別作”一段愁而已。也可以理解為:宮中本是一個不平等的世界,樂者自樂,苦者自苦,正如裴交泰的一首《長門怨》所說,“一種蛾眉明月夜,南宮歌管北宮愁”,月光先到皇帝所在的南宮,照見歡樂,再到宮人居住的長門,“別作”愁苦。
從整首詩看,呈現(xiàn)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以斗柄橫斜為遠景、以空屋流螢為近景的月夜深宮圖。境界是這樣陰森冷寂,讀者不必看到居住其中的人,而其人處境之苦、愁思之深已經(jīng)可想而知了。
第二首詩,著重言情。通篇是以我觀物,緣情寫景,使景物都染上極其濃厚的感情色彩。上首到結(jié)尾處才寫到“愁”,這首一開頭就揭出“愁”字,說明下面所寫的一切都是愁人眼中所見、心中所感。
詩的首句“桂殿長愁不記春”,不僅揭出“愁”字,而且這個愁是“長愁”,也就是說,詩中人并非因當前秋夜的凄涼景色才引起愁思,乃是長年都在愁怨之中,即令春臨大地,萬象更新,也絲毫不能減輕這種愁怨;而由于愁怨難遣,她是感受不到春天的,甚至在她的記憶中已經(jīng)沒有春天了。詩的第二句“黃金四屋起秋塵”,與前首第二句遙相綰合。因為“金屋無人”,所以“黃金四屋”生塵;因是“螢火流”的季節(jié),所以是“起秋塵”。下面三、四兩句“夜懸明鏡青天上,獨照長門宮里人”,又與前首三、四兩句遙相呼應(yīng)。前首寫月光欲到長門,是將到未到;這里則寫明月高懸中天,已經(jīng)照到長門,并讓讀者最后在月光下看到了“長門宮里人”。
這位“長門宮里人”對季節(jié)、對環(huán)境、對月光的感受,都是與眾不同的。春季年年來臨,而說“不記春”,似乎春天久已不到人間;屋中的塵土是不屬于任何季節(jié)的,而說“起秋塵”,給了塵土以蕭瑟的季節(jié)感;明月高懸天上,是普照眾生的,而說“獨照”,仿佛“月之有意相苦”(唐汝詢《唐詩解》中語)。這些都是賀裳在《皺水軒詞筌》中所說的“無理而妙”,以見傷心人別有懷抱。整首詩采用的是深一層的寫法。
這兩首詩的后兩句與王昌齡《西宮秋怨》末句“空懸明月待君王”一樣,都出自司馬相如《長門賦》“懸明月以自照兮,徂清夜于洞房”。但王詩中的主角是在愁怨中希冀得到君王的寵幸,命意是不可取的。李詩則活用《賦》語,另成境界,雖然以《長門怨》為題,卻并不抱泥于陳皇后的故實。詩中展現(xiàn)的,是在人間地獄的深宮中過著孤寂凄涼生活的廣大宮人的悲慘景況,揭開的是冷酷的封建制度的一角。
(陳邦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