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運:一年四季。溟涬:這里指元氣。同科:同類。
【簡析】:
漢樂府《郊祀歌》有《日出入》一篇,是寫太陽升落無窮而人生短促,希望乘著六龍成仙升天的。李白這首詩反駁這種論調(diào),說太陽的運行是自然的,四時的變化是自然的,人是要死的,“誰揮鞭策驅(qū)四運?萬物興歇皆自然”,根本否認六龍御日一類說法,包含著樸素的唯物主義的思想因素。
漢代樂府中也有《日出入》篇,它詠嘆的是太陽出入無窮,而人的生命有限,于是幻想騎上六龍成仙上天。李白的這首擬作一反其意,認為日出日落、四時變化,都是自然規(guī)律的表現(xiàn),而人是不能違背和超脫自然規(guī)律的,只有委順它、適應它,同自然融為一體,這才符合天理人情。這種思想,表現(xiàn)出一種樸素的唯物主義光彩。
詩凡三換韻,作者抒情言志也隨著韻腳的變換而逐漸推進、深化。前六句,從太陽的東升西落說起,古代神話講,羲和每日趕了六條龍載上太陽神在天空中從東到西行駛。然而李白卻認為,太陽每天從東升起,“歷天”而西落,這是其本身的規(guī)律而不是什么“神”在指揮、操縱。否則,六條龍又停留在什么地方呢?“六龍安在”,這是反問句式,實際上否認了六龍存在的可能性,當然,羲和驅(qū)日也就荒誕不可信了。太陽運行,終古不息,人非元氣,又怎么能夠與之同升共落?“徘徊”兩字用得極妙,太陽東升西落,猶如人之徘徊,多么形象生動。在這一段中,詩人一連用了“似”、“安在”、“安得”這些不肯定、不確認的語詞,并且連用了兩個問句,這是有意提出問題,借以引起讀者的深省。詩人故意不作正面的闡述而以反詰的方式提問,又使語氣變得更加肯定有力。
中間四句,是說草木的繁榮和凋落,萬物的興盛和衰歇,都是自然規(guī)律的表現(xiàn),它們自榮自落,榮既不用感謝誰,落也不用怨恨誰,因為根本不存在某個超自然的“神”在那里主宰著四時的變化更迭。這四句詩是全篇的點題之處、核心所在?!安莶弧?、“木不”兩句,連用兩個“不”字,加強了肯定的語氣,顯得果斷而有力?!罢l揮鞭策驅(qū)四運”這一問,更增強氣勢。這個“誰”字尤其值得思索。是誰在鞭策四時的運轉(zhuǎn)呢?是羲和那樣的神嗎?讀者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到作者的回答上來了:“萬物興歇皆自然”?;卮鹗菙嗳坏?,不是神而是自然。此句質(zhì)樸剛勁,斬釘截鐵,給人以字字千鈞之感。
最后八句中,詩人首先連用了兩個詰問句,對傳說中駕馭太陽的羲和和揮退太陽的大力士魯陽公予以懷疑,投以嘲笑:羲和呵羲和,你怎么會沉埋到浩渺無際的波濤之中去了呢?魯陽公呵魯陽公,你又有什么能耐揮戈叫太陽停下來?這是屈原“天問”式的筆法,這里,李白不僅繼承了屈原浪漫主義的表現(xiàn)手法,而且比屈原更富于探索的精神。李白不單單是提出問題,更重要的是在回答問題。既然宇宙萬物都有自己的規(guī)律,那么硬要違背這種自然規(guī)律(“逆道違天”),就必然是不真實的,不可能的,而且是自欺欺人的了(“矯誣實多”)。照李白看來,正確的態(tài)度應該是:順應自然規(guī)律,同自然(即“元氣”,亦即“溟涬”)融為一體,混而為一,在精神上包羅和占有(“囊括”)天地宇宙(“大塊”)。人如果做到了這一點,就能夠達到與溟涬“齊生死”的境界了。
西方的文藝理論家在談到積極浪漫主義的時候,常常喜歡用三個“大”來概括其特點:口氣大、力氣大、才氣大。這種特點在李白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(xiàn)。李白詩中曾反復出現(xiàn)過關于大鵬、關于天馬、關于長江黃河和名山大嶺的巨大而宏偉的形象。如果把李白的全部詩作比作交響樂的話,那么這些宏大形象就是這支交響樂中主導的旋律,就是這支交響樂中非常突出的、經(jīng)常再現(xiàn)的主題樂章。在這些宏大的形象中,始終跳躍著一個鮮活的靈魂,這,就是詩人自己的個性。詩人寫大鵬:“燀赫乎宇宙,憑陵乎昆侖,一鼓一舞,煙朦沙昏,五岳為之震蕩,百川為之崩奔”(《大鵬賦》);詩人寫天馬:“嘶青云,振綠發(fā)”,“騰昆侖,歷西極”,“口噴紅光汗溝朱”,“曾陪時龍躍天衢”(《天馬歌》)。詩人所寫的山是:“太白與我語,為我開天關。愿乘泠風去,直出浮云間”(《登太白峰》);詩人所寫的水是:“黃河落天走東海,萬里瀉入胸懷間”(《贈裴十四》)。為什么李白總愛寫宏偉巨大、不同凡響的自然形象,而在這些形象中又流露出這樣大的口氣,煥發(fā)著這樣大的力氣和才氣呢?讀了《日出入行》,我們總算找到了理解詩人的鑰匙──“吾將囊括大塊,浩然與溟涬同科!”這是詩人“天地與我并生”、“萬物與我為一”的自我形象。這個能與“溟涬同科”的“自我”,是李白精神力量的源泉,也是他浪漫主義創(chuàng)作方法的思想基礎。
有人認為,《日出入行》“似為求仙者發(fā)”(《唐宋詩醇》),可能有一定的道理。李白受老莊影響頗深,也很崇奉道教。一度曾潛心學道,夢想羽化登仙,享受長生之樂。但從這首詩看,他對這種“逆道違天”的思想和行動,是懷疑和否定的。他實際上用自己的詩篇否定了自己的行動。這正反映出詩人的矛盾心理。
這首詩,在表現(xiàn)手法上,把述事、抒情和說理結(jié)合起來,既跳開了空泛的抒情,又規(guī)避了抽象的說理,而是情中見理,理中寓情,情理相互生發(fā)。詩中頻頻出現(xiàn)神話傳說,洋溢著濃郁而熱烈的浪漫主義色彩,而詩人則在對神話傳說中人事的辯駁、揶揄和否定的抒寫中,把“天道自然”的思想輕輕點出,顯得十分自如、貼切,情和理契合無間。詩篇采用了雜言句式,從二字句到九字句都有,不拘一格,靈活自如。其中又或問或答,波瀾起伏,表達了深刻的哲理,而且那樣具有論辯性和說服力。整首詩讀來輕快、活潑而又不失凝重。
(王治芳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