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鵬飛兮振八裔,中天摧兮力不濟(jì)。”打開《李太白全集》,開卷第一篇就是《大鵬賦》。這篇賦的初稿,寫于青年時代??赡苁芰饲f子《逍遙游》中所描繪的大鵬形象的啟發(fā),李白在賦中以大鵬自比,抒發(fā)他要使“斗轉(zhuǎn)而天動,山搖而海傾”的遠(yuǎn)大抱負(fù)。后來李白在長安,政治上雖遭到挫折,被唐玄宗“賜金還山”,但并沒有因此志氣消沉,大鵬的形象,仍然一直激勵著他努力奮飛。他在《上李邕》詩中說:“大鵬一日同風(fēng)起,扶搖直上九萬里。假令風(fēng)歇時下來,猶能簸卻滄溟水?!币彩且源簌i自比的。大鵬在李白的眼里是一個帶著浪漫色彩的、非凡的英雄形象。李白常把它看作自己精神的化身。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就真象一只大鵬正在奮飛,或正準(zhǔn)備奮飛。但現(xiàn)在,他覺得自己這樣一只大鵬已經(jīng)飛到不能再飛的時候了,他便要為大鵬唱一支悲壯的《臨終歌》。
歌的頭兩句是說:大鵬展翅遠(yuǎn)舉啊,振動了四面八方;飛到半空啊,翅膀摧折
,無力翱翔。兩句詩概括了李白的生平?!按簌i飛兮振八裔”,可能隱含有李白受詔入京一類事情在里面。“中天摧兮”則指他在長安受到挫折,等于飛到半空傷了翅膀。結(jié)合詩人的實際遭遇去理解,這兩句就顯得既有形象和氣魄,又不空泛。它給人的感覺,有點象項羽《垓下歌》開頭的“力拔山兮氣蓋世,時不利兮騅不逝?!蹦菬o限蒼涼而又感慨激昂的意味,著實震撼人心。
“馀風(fēng)激兮萬世,游扶桑兮掛石袂。”“激”是激蕩、激勵,意謂大鵬雖然中天摧折,但其遺風(fēng)仍然可以激蕩千秋萬世。這實質(zhì)是指理想雖然幻滅了,但自信他的品格和精神,仍然會給世世代代的人們以巨大的影響。扶桑,是神話傳說中的大樹,生在太陽升起的地方。古代把太陽作為君主的象征,這里“游扶?!奔粗傅搅嘶实凵磉?。“掛石袂”的“石”當(dāng)是“左”字之誤。嚴(yán)忌《哀時命》中有“左袪(袖)掛于扶?!钡脑?,李白此句在造語上可能受了嚴(yán)忌的啟發(fā)。不過,普通的人不可能游到扶桑,也不可能讓衣袖給樹高千丈的扶桑掛住。而大鵬又只應(yīng)是左翅,而不是“左袂”。掛住的究竟是誰呢?在李白的意識中,大鵬和自己有時原是不分的,正因為如此,才有這樣的奇句。
“后人得之傳此,仲尼亡兮誰為出涕?”前一句說后人得到大鵬半空夭折的消息,以此相傳。后一句用孔子泣麟的典故。傳說麒麟是一種象征祥瑞的異獸。哀公十四年,魯國獵獲一只麒麟,孔子認(rèn)為麒麟出非其時而被獵獲,非常難受。但如今孔子已經(jīng)死了,誰肯象他當(dāng)年痛哭麒麟那樣為大鵬的夭折而流淚呢?這兩句一方面深信后人對此將無限惋惜,一方面慨嘆當(dāng)今之世沒有知音,含意和杜甫總結(jié)李白一生時說的,“千秋萬歲名,寂寞身后事”(《夢李白》)非常相近。
《臨終歌》發(fā)之于聲是李白的長歌當(dāng)哭;形之于文,可以看作李白自撰的墓志銘。李白一生,既有遠(yuǎn)大的理想,而又非常執(zhí)著于理想,為實現(xiàn)自己的理想追求了一生。這首《臨終歌》讓我們看到,他在對自己一生回顧與總結(jié)的時候,流露的是對人生無比眷念和未能才盡其用的深沉惋惜。讀完此詩,掩卷而思,恍惚間會覺得詩人好象真化成了一只大鵬在九天奮飛,那渺小的樹杈,終究是掛不住它的,它將在永恒的天幕上翱翔,為后人所瞻仰。
(余恕誠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