律詩起句尤難,“或?qū)芭d起,或比起,或引事起,或就題起。要突兀高遠,如狂風卷浪,勢欲滔天?!保钶d《詩法家數(shù)·律詩要法》)但作者卻只從眼前心境說起,淡到幾乎漫不經(jīng)意:“無事烏程縣,蹉跎歲月余。”既非興比,又非引事,甚至未點題,更談不上“突兀高遠”,發(fā)唱驚挺了。但“無事”加之“蹉跎”,自能寫出百無聊賴的心境,“歲月余”三字除寫時令(歲晚),還兼帶些遲暮之感。兩句直逼出“寂寞”二字,對開啟后文相思之意,也算得是很好的導入。
頷聯(lián)點出“寂寞”,卻又不是在說自家了?!笆|閣”系政府藏書館,“蕓閣吏”即校書郎。“不知蕓閣吏,寂寞竟何如?”不道自家寂寞清苦,反從七兄方面作想,為他的寂寞而耽憂,是何等體貼,何等多情呢。其實,自己的寂寞是不言而喻的。所以這里寫法又是推己及人,情味雋永。對于前一聯(lián),承接自然,同時仍是漫不經(jīng)意,連對仗都不講求,可謂不事雕琢,“不求深遠”。詩寫至此,很象一篇五古的開頭,其徐緩的節(jié)奏,固然有助于渲染寂寞無聊的氣氛,以傳相思深情。但對律詩來說,畢竟篇幅及半,進一步發(fā)展詩情的余地不多,詩人將如何措手呢?
頸聯(lián)一出,上述擔心似乎是完全不必要的。高仲武贊云:“如‘遠水浮仙棹,寒星伴使車’,蓋五言之佳境也?!边@兩句想象七兄行程,上句寫水程,水“遠”舟“浮”,亦即“孤帆遠影碧空盡”也,當是作者回憶或想象中目送七兄征帆的情景。漢代曾以“蓬萊”(神山,傳說仙府秘籍多藏于此)譬“蕓閣”,故此稱七兄所乘舟為“仙棹”,這樣寫來,景中又含一層向往之情。下句寫陸程,寫“星”曰“寒”,則兼有披星戴月、旅途苦辛等意;“使車”惟“寒星”相伴,更形其寂寞,惹人思念。旅途風光以“寒星”、“遠水”概之,寫景簡淡而意象高遠。由于前四句皆情語,不免有空疏之感,此聯(lián)則入景,恰好補救。其對仗天然工致,既能與前文協(xié)調(diào),又能以格律相約制,使全篇給人散而不散的感覺。故二句之妙,又不止境佳而已。
從烏程出發(fā),沿江溯行,須經(jīng)過雷池(在今安徽望江縣)。雷池一稱大雷。劉宋文帝元嘉十六年秋,詩人鮑照受臨川王征召,由建業(yè)赴江州途經(jīng)此地,寫下了著名的《登大雷岸與妹書》。照妹鮑令暉是女詩人,兄妹有共同的文學愛好,所以他特將旅途所經(jīng)所見山川風物精心描繪給她,兼有告慰遠思之意。
此詩結(jié)尾幾乎是信手拈來這個典故,而使詩意大大豐富。“因過大雷岸,莫忘幾行書”,由于這樣的“提示”,便使讀者從蹉跎歲余、遠水仙棹、寒星使車的吟詠聯(lián)想到那名篇中關(guān)于歲暮旅途的描寫:“渡泝無邊,險徑游歷,棧石星飯,結(jié)荷水宿,旅客貧辛,波路壯闊,始以今日食時,僅及大雷。涂登千里,日逾十晨。嚴霜慘節(jié),悲風斷肌。去親為客,如何如何!”(《登大雷岸與妹書》)從而,更能具體深切地體會到“不知蕓閣吏,寂寞竟何如”的淡語中,原來包含深厚的骨肉關(guān)切之情。女詩人以令暉自況,借大雷岸作書事,寄兄妹相思之情,用典既精切又自然?!澳臅钡母嬲Z,形出己之不能忘情;盼寄書言“幾行”,意重而言輕。凡此種種,都使這個結(jié)尾既富于含蘊,又保持開篇就有的不刻意求深、“于有意無意得之”的風韻。
這首詩作法不同于五律通常之例。它自不經(jīng)意寫來,初似散緩,中幅以后,忽入佳境,有愁思之意,而無??嘀~;至曲終奏雅,韻味無窮,正是“不求深遠,自足雅音”(《唐詩別裁》),堪稱律詩中別具風格的妙品。
(周嘯天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