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域,字中卿。宋人張炎說 :“詩難于詠物,詞為尤難。體認稍真。則物而不暢;模寫差遠,則晦而不明?!薄?一看意思,全在結(jié)句。”以詞貴在神似與形似之間,它只抓住臘梅的特點,稍加點染,重在傳神寫意,與張炎所提出的要求,大概相近,風格質(zhì)樸無華,落筆似不經(jīng)意,小中見大,弦外有音,堪稱佳作。自從《詩經(jīng)·摽有梅》以來,我國詩歌中詠梅之作就屢見不鮮,但有兩種不同的傾向:一種是精粹雅逸,托意高遠,如林逋的《梅花》詩,姜夔的詠梅詞《暗香》、《疏影 》;一種是巧喻譎譬,思致刻露,如晁補之的《鹽角兒》,以及鄭域這首《昭君怨》。這后一種實際上受到宋詩議論化的影響,在詩歌的韻味上稍遜前者一籌。
楊慎說此詞“興比甚佳 ”,主要是指善用比喻。但它所用的不是明喻,而是隱喻,如同《文心雕龍·諧隱》所說:“遁詞以隱意,譎譬以指事”。在宋人詠物詞中,這是一種常用的手法。象林逋的詠草詞《點絳唇 》、史達祖的詠春雨詞《綺羅香》和詠燕詞《雙雙燕 》,他們盡管寫得細膩傳神,但從頭到尾,都未提到“草”字,“ 雨”字和“燕”字。這類詞讀起來頗似猜謎語,但謎底藏得很深,而所描寫的景物卻富有暗示性或形象性,既具體可感,又含蓄有味。此詞起首二句也是采用同樣的手法,它不正面點破“梅”字 ,而是從開花的時間和花的色香等方面加以比較:說它是花么,春天還未到;說它是雪呢,卻又香得出奇。前者暗示它在臘月里開花,后者表明它顏色潔白,不言臘梅而臘梅自在。從語言結(jié)構(gòu)來看,則是每句之內(nèi),自問自答,音節(jié)上自然舒展而略帶頓挫,如“道是花來--春未;道是雪來 ——香異”,涵泳之中,別有一番情趣。
以“雪 ”“ 香 ”二字詠梅,始于南朝蘇子卿的《梅花落》:“只言花是雪,不悟有香來?!焙笕嗽伱?,不離此二字。王安石《 梅花 》詩云:“墻角數(shù)枝梅,凌寒獨自開。遙知不是雪 ,為有暗香來?!彼婆c蘇詩辯論。陸游《梅花絕句 》云:“聞道梅花坼曉風,雪堆遍滿四山中?!眮G了香字,只談雪字。晁補之詞《鹽角兒》則抓住香雪二字,盡量發(fā)揮 :“開時似雪,謝時似雪,花中奇絕。香非在蕊,香非在萼,骨中香徹。”至盧梅坡《雪梅》詩則認為各有所長:“梅須遜雪三分白 ,雪卻輸梅一段香 ?!贝嗽~好似也參加這一辯論,但它又在香雪二字之前附加了一個條件,即開花時間,似乎是作者的獨創(chuàng)。
上片三、四兩句,寫出山野中梅花的姿態(tài),較富有詩意?!爸裢庖恢π薄?,語本蘇軾《和秦太虛梅花》詩:“竹外一枝斜更好?!彼稳苏簟哆q齋閑覽》評東坡此句云:“語雖平易,然頗得梅之幽獨閑靜之趣?!辈芙M《驀山溪·梅 》詞中也寫過:“竹外一枝斜,想佳人、天寒日暮?!钡珔s把思路引到杜詩“ 天寒翠袖薄,日暮倚修竹”上來,離開了梅花。此詞沒有遇竹而忘梅,用典而不為典所囿,一氣呵成,構(gòu)成了一個完整的意境。它以疏竹為襯托,以梅花為主體,在猗猗綠竹的掩映之中,一樹寒梅,疏影橫斜,閑靜幽獨,勝境超然。而且以竹節(jié)的挺拔烘托梅花的品格,更能突出梅花凌霜傲雪的形象。句末加上“野人家”一個短語,非但在音節(jié)上倩靈活脫,和諧優(yōu)雅而且使整個畫面有了支點,流露出不識人間煙火者的生活氣息。詞也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過渡到下片。
下片具體描寫野人家的環(huán)境。原來山野之中這戶人家居處十分簡樸,數(shù)間茅舍,圍以疏籬。這境界與前面所寫的一樹寒梅掩以疏竹,正好相互映發(fā):前者偏于虛,后者趨向?qū)崱K闪艘环N優(yōu)美的恬靜的境界,引人入勝,容易令人產(chǎn)生“雪滿山中高士臥,月明林下美人來”的聯(lián)想。而“冷落竹籬茅舍”之后,接著寫“ 富貴玉堂瓊榭 ”,意在說明栽于竹籬茅舍之梅,與栽于玉堂瓊榭之梅,地雖不同,開則無異。詞人由山中之梅想到玉堂之梅,思路又拓開一層,然亦有所本。李邴《 漢宮春》詠梅詞云:“問玉堂何似,茅舍疏籬 ?傷心故人去后,冷落新詩。”相比起來,李詞以情韻佳,此詞則以哲理勝。它以對比的方式,寫出了梅花純潔而又傲岸的品質(zhì),體現(xiàn)了“ 貧賤不能移,富貴不能淫”的高尚情操 。同一般的詠梅詩詞相比,思想又得到了進一步升華。
明代楊慎《詞品 》云 :“中卿小詞,清醒可喜,如《昭君怨 》云云,興比甚佳?!边@首以詠梅為題材的小詞,采用了比興手法,表現(xiàn)出了一種清醒可喜的逸情雅趣,頗有發(fā)人深思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