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亮在作詞中善于用典使事,這使他的作品能在有限的篇幅里大大增加內(nèi)容。他運用歷史典故,不同于其他詞作者,有其獨特的方法,那就是不拘限于原來的歷史故事,而是取其一個側(cè)面,死事活用,以襯托自己想要表達(dá)的思想感情。因此,讀他的詞,必須反復(fù)揣摩,才能領(lǐng)略其深刻的涵義。這首詞就該這樣。陳亮與辛棄疾(字幼安)同為南宋前期著名的愛國詞人。二人志同道合,意氣相投,感情至深,但各以事牽,相見日少。淳熙十五年(1188)冬,陳亮約朱熹在贛閩交界處的紫溪與辛棄疾會面。陳亮先由浙江東陽到江西上饒 ,訪問了罷官閑居帶湖的辛棄疾。
然后,二人同往紫溪,等候朱熹,在那里盤桓了十日,朱熹竟不至,未能會談,陳亮只好東歸。別后,辛棄疾惆悵懷思,乃作《賀新郎》一首以寄意。時隔五日,恰好收到陳亮索詞的書信,棄疾便將《賀新郎》錄寄。陳亮的這首“老去憑誰說 ”,就是答辛棄疾那首《賀新郎》原韻的。自此以后,兩人又用同調(diào)同韻互相唱和,各得詞二首。他們這時期的交往,便成為詞史上的一段佳話。
上片主旨在于議論天下大事。首句“老去憑誰說”,寫知音難覓,而年已老大,不惟壯志莫酬,甚至連找一個可以暢談天下大事的同伴都不容易。這是何等痛苦的事!作者借此一句,引出以下的全部思想和感慨。
他先言世事顛倒變化,雪仇復(fù)土無望,令人痛憤;下片則說二人雖已老大,但從來都是志同道合的,今后還要互相鼓勵,堅持共同主張,奮斗到底。作者先借《莊子·知北游》中“臭腐復(fù)化為神奇,神奇復(fù)化為臭腐”和《淮南子》所說的“冬日之葛”、“夏日之裘”來指說世事的不斷反復(fù)變化,并且,越變越顛倒錯亂,越變對國家越不利,人們?nèi)諠u喪失了收復(fù)失地的失望 。且看,“父老長安今余幾?”南渡已數(shù)十年了,那時留在中原的父老,活到今天的已所剩無幾;如今在世的,當(dāng)年都是乳臭未干的嬰兒。朝廷數(shù)十年偏居江南,不圖恢復(fù),對人們心理有極大的麻痹作用。經(jīng)歷過“ 靖康之變”的老一輩先后謝世,后輩人卻從“生發(fā)未燥”的嬰孩時期就習(xí)慣于南北分立的現(xiàn)狀,并視此為固然,他們勢必早已形成了“無仇可雪”的錯誤認(rèn)識,從而徹底喪失了民族自尊心和戰(zhàn)斗力。這才是令人憂慮的問題。上片最后四句,重申中原被占,版圖半入于金之恨 。詞以“二十五弦”之瑟,兼寓分破與悲恨兩重意思。 《史記·封禪書》記 :“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,悲,帝禁不止,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 ?!币蝗鐖A月平分,使缺其半,同是一大恨事 。末再以“胡婦弄,漢宮瑟”,承上“二十五弦”,補出“多少恨”的一個例證。漢、胡代指宋、金,南宋詩詞中屢見,如陸游《得韓無咎書寄使虜時宴東都驛中所作小闋》詩云 :“上源驛中搥畫鼓,漢使作客胡作主?!倍f漢宮瑟為胡婦所弄 ,又借以指說汴京破后禮器文物被金人掠取一空的悲劇 ?!端问贰J宗本紀(jì)》記載靖康二年四月,金人擄徽、欽二帝及皇后 、太子北歸,宮中貴重器物圖書并捆載以去,其中就有“大樂 、教坊樂器”一項。只提“胡婦弄,漢宮瑟 ”,就具體可感而又即小見大地寫出故都淪亡的悲痛,則“靖康恥,猶未雪;臣子恨,何時滅”的憤慨自在其中,同時對南宋朝廷屢次向金人屈躬卑膝,恢復(fù)大業(yè)坐失良機的現(xiàn)實,也就有所揭露、鞭撻。讀到這里,再回頭去看“老去憑誰說”一句,益感作者一腔憂憤,滿腹牢騷,都是由此而發(fā)的。
下片轉(zhuǎn)入抒情。所抒之情正與上片所論之事相一致。作者深情地抒寫了他與辛棄疾建立在改變南宋屈辱現(xiàn)實這一共同理想基礎(chǔ)上的真摯友誼 。過片一句“樹猶如此堪重別”,典出《世說新語·言語》。東晉桓溫北征時,見當(dāng)年移種之柳已大十圍,嘆息道:“木猶如此,人何以堪!”“堪重別”即“豈堪重別”,陳、辛上饒一別,實成永訣,六年之后 ,陳亮就病逝了。雖然他當(dāng)時無法預(yù)料這點,但相見之難,卻在意料之中。這一句并非突如其來 ,而是上承“老去憑誰說”自然引出的 。下句“只使君、從來與我,話頭多合”,又正是對豈“堪重別”原因的解釋,也與詞首“老去”一句遙相呼應(yīng)。這句正面肯定只有辛棄疾才是最能理解他的唯一知己。據(jù)辛詞《賀新郎》題下小序記,此次陳亮別后,棄疾曾追趕到鷺鶿林,因雪深路滑無法前進(jìn),才悻悻而歸?!靶幸又弥疅o足問 ”一句,就是針對這件事寬慰這個遠(yuǎn)方友人的,也是回答對方情深意切的相思 。句后綴以“誰換妍皮癡骨”,意為自己執(zhí)著于抗金大業(yè) ,盡管人們以“妍皮癡骨”相看待,我終不想去改變它了 ?!板ぐV骨”出自《晉書·慕容超載記》。南燕主慕容德之侄慕容超少時流落長安,為了避免被后秦姚氏拘捕,故意裝瘋行乞,使秦人都歧視他。惟姚紹見其相貌不凡,便向姚興推薦他。慕容超被召見時,注意隱藏起自己的才識風(fēng)度,姚興見后,果然大為鄙視,對姚紹說 :“諺云‘妍皮不裹癡骨’,妄語耳。”“妍皮”,謂俊美的外貌;“癡骨”,指愚笨的內(nèi)心。諺語原意本謂:儀表堂堂者,其內(nèi)心必不愚蠢。姚興以為慕容超雖貌似聰雋,而實則胸?zé)o智略,便說諺語并不正確 ,對慕容超的行動也不限制。
作者借此來說明,即使世人都說他們是“妍皮裹癡骨”,遭到誤解和鄙視,他們的志向也永不會變。正因為如此,他們的友情乃愈可貴,所以就自然地發(fā)而為“但莫使伯牙琴絕”的祝愿,將兩人的友情跟抗金的共同志向聯(lián)系到一起,使這種感情升華到圣潔的地步。然后,話題一轉(zhuǎn),寫出“九轉(zhuǎn)丹砂牢拾取,管精金只是尋常鐵”。這兩句至理名言,實際說的還是救國之道。
看到這里,我們怎能不為作者那種“一息尚存,此志不容稍懈”的精神所感動!這里,作者信手拈來歷代相傳的煉丹術(shù)中所謂經(jīng)過九轉(zhuǎn)煉成的丹砂可以點鐵成金的說法,表達(dá)出盡管尋常的鐵也要煉成精金的恒心,比喻只要堅定信心,永不松懈,抓住一切時機,則救國大業(yè)必能成功。最后,再借龍虎丹煉成而迸裂出鼎之狀 ,以“龍共虎,應(yīng)聲裂”這鏗鏘有力的六個字,刻畫勝利時刻必將到來的不可阻止之勢。至此,全詞方戛然而止。這最后幾句乃是作者與其友人的共勉之辭,也是他們的共同心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