①潭州:今湖南長沙市。
②湘:湘江,流經(jīng)湖南。皋:岸。
③茜:大紅色。
④沁:滲透。
【評解】
此詞以詠梅為題,抒吊古懷人之情。上片寫景。首兩句點(diǎn)出“潭州”與“梅花”。
“東風(fēng)”兩句,因物及人。梅苑人歸,蘅皋月冷。一春幽事,有誰得知。下片抒情。鷗
去之后,昔游全非。因今思昔,感懷吊古。相思血淚,都沁綠枝。全詞即梅即人,亦景
亦情。清新雅麗,凄婉工巧。
【集評】
黃昇《中興以來絕妙詞選》卷六:白石道人,中興詩家名流,詞極精妙,不減清真
樂府,其間高處,有美成所不能及。
俞陛云《唐五代兩宋詞選釋》:感懷吊古,愁并毫端。其凄麗之致,頗似東山、淮
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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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一首詠物詞。白石的詠物詞所詠?zhàn)疃嗟氖敲贰⒘?,這是因?yàn)槠渲嘘P(guān)合著他的一段“合肥情事”,他與合肥情侶相遇于合肥赤蘭橋,其地多柳樹,而分手時為梅開時節(jié) 。夏承燾先生的考證即為:“白石客合肥,嘗屢屢來往,⋯⋯兩次離別皆在梅花時候,一為初春 ,其一疑在冬間。故集中詠梅之詞亦如其詠柳,多與此情事有關(guān)?!保ā督资~編年箋校行實(shí)考》)張炎說:“詩難于詠物 ,詞為尤難 。體認(rèn)稍真,則拘而不暢;模寫差遠(yuǎn),則晦而不明。要須收縱聯(lián)密,用事合題,一段意思全在結(jié)句,斯為絕妙?!保ā对~源》卷下)并標(biāo)舉了詠物詞的幾條原則:第一,求神似而不求形似;第二,結(jié)構(gòu)上要能放能收,渾然天成;第三 ,所用典故必須符合題旨 ;第四,結(jié)句必須點(diǎn)明“ 一段意思”。若用以上原則衡量此詞,可謂處處吻合 。這首詞在調(diào)下標(biāo)明“賦潭州紅梅”,潭州(今湖南省長沙市)盛產(chǎn)紅梅,以“潭州紅著稱于世。詞中從詠紅梅入手 ,但又不拘泥于純粹寫梅,寫梅寫人,即梅即人,人梅夾寫,梅竹交映,含蘊(yùn)空靈,意境深遠(yuǎn),收放自如,達(dá)到似花非花,似人非人,花人合一的朦朧迷離的審美境界。
起句“人繞湘皋月墜時”,點(diǎn)明人物 、地點(diǎn)、時間。湘皋,湘江岸邊。屈原《離騷》:“步余馬于蘭皋兮 。”注:“澤曲曰皋?!彼疄I江岸往往是情人幽會的理想場所,加之紅梅掩映,更富詩情畫意的美感。然而此刻詞人寫的不是相聚時的歡樂,而是寫離別后的哀愁。一個“繞”字,寫出百般無奈,萬種離愁。繞者,徘徊也。“月墜”二字說明其“人”(抒情詩中的主人翁常常是作者自己)已在此徘徊良久。月墜湘皋,環(huán)境凄清,以此烘托心境,其愁苦悲涼可以想見。第二、三兩句由人及梅,正面點(diǎn)題。林逋《梅花》詩云:“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 ?!比辉~人不是寫梅影映照于水面 ,而是寫梅影浸透在水中 ,著一“浸”字 ,感情已很強(qiáng)烈,再以“愁”字形容漣漪,將漣漪擬人化了。王國維說 :“以我觀物,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?!保ā度碎g詞話》)。愁人觀物,觸目皆是愁色,這在美學(xué)和修辭上叫做移情。詩人寫梅多寫其橫,寫其斜。如蘇東坡《和秦太虛憶建溪梅花》詩云:“江頭千樹春欲暗,竹外一枝斜更好 ?!痹~人這里不僅寫其疏影橫斜,而且突出一個“小”字?!盎湫 ?,一作“花自小”。小字有嬌小纖弱意 。唯其嬌弱,更顯得楚楚可憐,讓人頓起愛心。以上三句用寫意的筆法,描繪出潭州紅梅獨(dú)特的品格風(fēng)貌,奠定了全篇離別相思的基調(diào)。
“一春”三句既是寫人,也是寫梅。它既承上句,進(jìn)一步寫梅之愁,又從“幽事”漸漸逗引起無限傷心往事,暗暗點(diǎn)出心目中那個“人”來。梅的“一春幽事”是什么 ?是“嫁與車風(fēng)春不管”,轉(zhuǎn)眼間“又片片,吹盡也 ,幾時見得 ?”(白石《暗香》)春殘花落,惆悵自憐,除清風(fēng)明月外,亦復(fù)誰知?“香遠(yuǎn)茜裙歸 ”,是以茜裙女子的歸去,象征梅花之飄零。茜裙,即紅裙。香氣被寒冷的東風(fēng)吹遠(yuǎn)了,而落花仍依戀殘枝,在樹下回旋。此句充滿了奇妙的想象,“香”猶花魂,縹緲而去;茜裙則是由花瓣幻化出來的形象,如在眼前。這個幻化出來的形象,即是白石魂縈夢牽的合肥情侶,這是白石一生的“情結(jié)”所在,所以看到了梅花,會馬上聯(lián)想到分離的情人。那時節(jié)春寒料峭,紅梅綻放,他與穿著紅裙的女子在江邊分別。詞人漸行漸遠(yuǎn),回首岸邊,只見那紅裙?jié)u遠(yuǎn)漸小,以至成為一個紅點(diǎn),就像江邊的一朵紅梅。⋯⋯此時此刻,詞人又深情地望著湘江邊上的紅梅 ,雙眼漸漸模糊,幻化出當(dāng)年江邊的“茜裙”來 。人耶?梅耶?真耶?幻耶?這樣的描寫,是寫物而不凝滯于物,符合上面張炎所標(biāo)舉的第一個標(biāo)準(zhǔn)。
過片一筆宕開 ,以“鷗去”結(jié)束對往事的回憶。詞中本詠紅梅,為何一下子又扯到江鷗?此法即張炎所云“收縱聯(lián)密”中的一個縱字,也就是說不拘泥于故實(shí),而要從遠(yuǎn)處著筆。鷗是眼前的景物,符合湘皋這一特定地點(diǎn)。詞人在江皋徘徊,驚起一灘鷗鳥;而鷗鳥的拍翅聲又驚醒詞人,使他從迷惘的回憶中回到當(dāng)前。啊,這一切原來都是幻覺,往昔的情事就象鷗鳥一樣飛去了 。詞寫到此處,如果繼續(xù)從遠(yuǎn)處著筆,則失其收縱自如之妙,于是“遙憐”二字又把它收回本題,并與上闋的“香遠(yuǎn)”遙相綰合,從而構(gòu)成一體,深得“聯(lián)密”之致 。“花可可”,與前面的“花樹小”遙相呼應(yīng)??煽?,小也,形容梅朵小如紅點(diǎn)。“可可”和“依依”俱為疊字,且平仄相諧,聲韻極美?!对~林紀(jì)事》引樓敬思語,說姜白石詞“能以翻筆、側(cè)筆取勝”。這首詞上闋由梅及人,寫己之相思,下闋始則宕開,幾經(jīng)翻轉(zhuǎn),寫對方之相思。從對方寫來,將兩地相思系于一樹紅梅,故其相思之情,愈翻愈濃,益轉(zhuǎn)益深。細(xì)細(xì)品味“遙憐”以下諸句,即可探知個中消息?!熬乓伞比?,看似寫竹,實(shí)為寫梅。
在詞人看來,這紅梅之紅,分明是娥皇、女英二女的相思血淚染成的 ,也即自己戀人的相思血淚染成的。這里用湘妃的典故,既關(guān)合潭州湖南之地,又借斑竹暗喻紅梅,以娥皇、女英對舜帝之相思,比作合肥戀人對己之相思,雖從對方寫來,并以側(cè)筆刻畫,然卻“用事合題”,非常精當(dāng)。因?yàn)槠渲小跋嗨佳比?,是牽合梅與竹的媒介。這也可見白石用典的妙處。前人用典,用其本意,有時顯得呆板、平直;白石用典,只是取其所需,只取其大意,不拘泥于故實(shí),用的非常靈活。
這首詞在審美價值上是創(chuàng)造了一種含蓄朦朧的美。清人陳廷焯在《白雨齋詞話》卷一中說 :“所謂沈郁者,意在筆先,神余言外。⋯⋯凡交情之冷淡,身世之飄零,皆可于一草一木發(fā)之。而發(fā)之又必若隱若現(xiàn),欲露不露,反復(fù)纏綿,終不許一語道破 。”此詞沒有像一般的詠物詞那樣,斤斤于一枝一葉的刻畫,而是著重于傳神寫意 。從空處攝取其神理,點(diǎn)染其情韻,不染塵埃 ,不著色相,達(dá)到“野云孤飛,去留無跡”(張炎《詞源》的妙境)。它通過“月墜 ”、“鷗去”、“東風(fēng)” 、“愁漪”以及“綠筠”的渲染烘托,通過 “茜裙歸”、“斷魂啼”、“相思血”的比擬隱喻,塑造出一種具有獨(dú)特風(fēng)采的、充滿愁苦、浸透相思情味的紅梅形象,借以表達(dá)對心上人的深深眷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