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組詩的前兩首抓住了人生片斷中富有戲劇性的一剎那,用白描的手法,寥寥幾筆,就使人物、場景躍然紙上,栩栩如生。它不以任何色彩映襯,似墨筆畫;它不用任何妝飾烘托,是幅素描;它不憑任何布景借力,猶如一曲男女聲對唱;它截頭去尾,突出主干,又很象獨幕劇。題材是那樣的平凡,而表現(xiàn)手法卻是那樣的不平凡。
先看第一首的剪裁:一個住在橫塘的姑娘,在泛舟時聽到鄰船一個男子的話音,于是天真無邪地問一下:你是不是和我同鄉(xiāng)?-就是這樣一點兒簡單的情節(jié),只用“妾住在橫塘”五字,就借女主角之口點明了說話者的性別與居處。又用“停舟”二字,表明是水上的偶然遇合,用一個“君”字指出對方是男性。那些題前的敘事,用這種一石兩卵的手法,就全部省略了。詩一開頭就單刀直入,讓女主角出口問人,現(xiàn)身紙上,而讀者也聞其聲如見其人,絕沒有茫無頭緒之感。從文學描寫的技巧看,“聲態(tài)并作”,達到了“應(yīng)有盡有,應(yīng)無盡無”,既凝煉集中而又玲瓏剔透的藝術(shù)高度。
不僅如此,在寥寥二十字中,詩人僅有口吻傳神,就把女主角的音容笑貌,寫得活靈活現(xiàn)。他不象杜牧那樣寫明“娉娉裊裊十三余”,也不象李商隱那樣點出“十五泣春風,背面秋千下”。他只采用了問話之后,不待對方答復(fù),就急于自報“妾住在橫塘”這樣的處理,自然地把女主角的年齡從嬌憨天真的語氣中反襯出來了。在男主角并未開口,而這位小姑娘之所以有“或恐是同鄉(xiāng)”的想法,不正是因為聽到了對方帶有鄉(xiāng)音的片言只語嗎?這里詩人又省略了“因聞聲而相問”的關(guān)節(jié),這是文字之外的描寫,所謂“不寫之寫”。
這首詩還表現(xiàn)了女主角境遇與內(nèi)心的孤寂。單從她聞鄉(xiāng)音而急于“停船”相問,就可見她離鄉(xiāng)背井,水宿風行,孤零無伴,沒有一個可與共語之人。因此,他鄉(xiāng)聽得故鄉(xiāng)音,且將他鄉(xiāng)當故鄉(xiāng),就這樣的喜出望外。詩人不僅在紙上重現(xiàn)了女主角外露的聲音笑貌,而且深深開掘了她的個性和內(nèi)心。
詩的語言樸素自然,有如民歌。民歌中本有男女對唱的傳統(tǒng),在《樂府詩集》中就稱為“相和歌辭”。所以第一首女聲起唱之后,就是男主角的答唱了。“家臨九江水”答復(fù)了“君家何處住”的問題;“來去九江側(cè)”說明自己也是風行水宿之人,不然就不會有這次的萍水相逢。這里初步點醒了兩人的共同點?!巴情L干人”落實了姑娘“或恐是同鄉(xiāng)”的想法,原來老家都是建康(今南京)長干里。一個“同”字把雙方的共同點又加深了一層。這三句是男主角直線條的口吻。剩下最后一句,只有五個字,該如何著墨?如用“今日得相識”之類的幸運之辭作結(jié)束,未免失之平直。詩人終于轉(zhuǎn)過筆來把原意一翻:與其說今日之幸而相識,倒不如追惜往日之未曾相識?!白孕〔幌嘧R”五字,表面惋惜當日之未能青梅竹馬、兩小無猜,實質(zhì)更突出了今日之相逢恨晚。越是對過去無窮惋惜,越是顯出此時此地萍水相逢的可珍可貴。這一筆的翻騰有何等撼人的藝術(shù)感染力!
“長干曲”是南朝樂府中“雜曲古辭”的舊題。崔顥這兩首詩繼承了前代民歌的遺風,但既不是艷麗而柔媚,又非浪漫而熱烈,卻以素樸真率見長,寫得干凈健康。女主角的抒懷只到“或恐是同鄉(xiāng)”為止,男主角的表情也只以“自小不相識”為限。這樣的蘊藉無邪,是抒情詩中的上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