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概是情韻幽馨綿邈的原固吧,張孝祥的兩首《木蘭花慢》(“送歸云去雁”及“紫簫吹散后”),歷來受到文人的注意。南宋黃昇將其選入《中興以來絕妙詞選 》,并分別加上“離思”、“別情”的題目。
明代楊慎稱道第一首說,“清麗之句,如‘佩解湘腰,釵孤楚鬢 ’,不可勝載”(《詞品》)。清代賀裳則推崇第二首 :“升庵極稱張孝祥詞,而佳者不載,如‘夢時冉冉醒時愁,擬把菱花一半 ,試尋高價皇州’,此則壓卷者也 ?!奔由稀半x思”、“別情”的題目,而不明究竟誰同誰離別,他們之間有什么關(guān)系,仍等于無題;對于《花庵》、《 草堂》謬加詞題作法,陳廷焯、王國維在詞話中已痛加指斥 ,甚至謂“ 詞有題而詞亡”。 楊、賀等光從表面賞其清辭麗句,未能揭示其內(nèi)在深蘊。推為壓卷,卻沒有指出好在哪里,就不足以服人 。1971 年,孝祥長子張同之及夫人墓在江浦縣(今屬江蘇南京)發(fā)現(xiàn),出土文物中各有墓志一方。這才幫助我們確定了孝祥和同之的父子關(guān)系;同時根據(jù)《 念奴嬌》(“風(fēng)帆更起” )詞及其他資料,揭開幾百年來人所未知的孝祥和同之生母李氏下子一段愛情悲劇。(詳1979 年宛敏灝撰《張孝祥研究中的幾個問題》,載《文藝論叢》第十三輯 )本事既明,于湖詞中一些涉及愛情長期以來認為迷離惝恍的作品,也就可以得到確實的解說。
原來,在金兵越淮南下攻宋時,北方人民紛紛渡江避難,張、李兩家也不例外。南下途中孝祥與李氏相識以至同居,并于紹興十七年(1147)生下同之。紹興二十四年廷試,高宗擢孝祥為進士第一,而抑考官預(yù)定第一的秦檜之孫秦塤為第三。登第后,檜黨曹泳揖孝祥于殿庭并請婚,孝祥不答。于是檜黨誣陷其父張祁反謀,下獄。直到檜死才得釋放。孝祥與李氏原僅同居關(guān)系,這個時候更不便公開出來。只得在紹興二十六年另娶仲舅之女時氏為妻,于是迫不得已與李氏分離。大概彼此商定以李氏要學(xué)道為名,回到她故鄉(xiāng)桐城的浮山。這年重九前夕,孝祥在建康(今江蘇南京)送李氏和九歲的同之溯江西去。這首詞,就是送別李氏后不久繼《念奴嬌》而作。
上片寫既別情境。起筆二句,是遠望之景 。“歸云去雁”,喻李氏已離開自己遠去了。只剩下嫩寒時節(jié)的滿天秋色,留給佇立溪樓之上的作者。次三句追思話別時的斷腸情景 ,解佩分釵,寫臨別互贈信物。
前句自謂 ,用楚辭《湘君》“遺予佩兮澧浦”語意;后句則描述李氏的凄惻神情 ?!胞[鑒分收”用南朝陳徐德言與妻樂昌公主離別時,破其鏡各執(zhí)一半的故事(見唐孟棨《本事詩·情感》)。這更清楚地暗示事情的悲局結(jié)果。此時再次凝情遙望去路,只見疏煙遠樹,織成一片離憂。愁緒萬端,不可解脫,盡在“織”之一字中寫出。歇拍二句,寫低頭所見所感。自己滴不盡的清淚,只有樓前的溪水相伴長流,這是多么寂寞痛苦??!
下片用想象造境。頭五句,實際上是以第三句的“念”作領(lǐng)字,全是想像今后自己的凄涼光景。秋深夜?jié)?,寒霜侵被,有誰替自己護理衣篝?薰衣暖被,事必躬親,具見李氏過去對詞人的溫柔體貼。而在相思中數(shù)及此日常生活瑣事,益見無不在縈懷相思之中。
當他重到同住的舊館,芳蹤如在而人已杳,悲從中來,哪里還有娛樂的心情 ?。ā盃幰姟碧毡咀鳌盃幦獭保?!
這一描寫,也暗示出兩人相處的歡樂。本是預(yù)想未來的孤苦,卻層層翻出過去的美滿,就更襯出此時的痛苦。詞情至此,如再平舖直敘下去,便流于呆板。故以“ 情知”兩字把詞筆改從對方來進一步描寫?!扒橹甭耘c“ 料得”意近 ,比“明知”、“深知”、“遙知”等含蘊豐富得多。由于相知之深,他可以肯定李氏在苦悶的時候只能是借酒澆愁 。怎奈“酒入愁腸,化作相思淚”(范仲淹《蘇幕遮》),非但不醉,且是愁上加愁 。以此“腸一日而九回”(司馬遷《報任少卿書 》)倍增心靈所擔荷的痛苦。這樣的生離,又何異于死別!結(jié)尾回承上片溪樓凝望,相信李氏也和自己一樣 ,“倚闌干處 ,正恁凝愁”。但深知不可能是“誤幾回、天際識歸舟”(柳永《八聲甘州 》),而是作一種神仙傳說的希冀,疾盼他也能如仙人王喬每朔望從葉縣到洛陽 ,化舄為鳧從東南飛來 。因須仄聲字 ,故改鳧為鶩 。“南州”,泛指南方的州郡。李氏所在的浮山在江北,建康、臨安皆在其東南,故稱為南州 ?!皵嗷觌p鶩,其實是懷人;“脈脈無言竟日”,也是作者自白。這樣以神仙傳說作結(jié),不但與李氏學(xué)道的身分符合,更能將彼此無可奈何的心情融為一體表達出來,韻味雋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