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江,是唐代長安最大的名勝風(fēng)景區(qū),“開元中疏鑿為勝境……花卉環(huán)周,煙水明媚。都人游賞,盛于中和上已之節(jié)”(康駢《劇談錄》)。安史亂后荒廢。唐文宗頗想恢復(fù)升平故事,于大和九年(835)二月派神策軍修治曲江。十月,賜百官宴于曲江。甘露之變發(fā)生后不久,下令罷修。李商隱這首詩,就是事變后第二年春天寫的。
曲江的興廢,和唐王朝的盛衰密切相關(guān)。杜甫在《哀江頭》中曾借曲江今昔抒寫國家殘破的傷痛。面對經(jīng)歷了另一場“天荒地變”──甘露之變后荒涼滿目的曲江,李商隱心中自不免產(chǎn)生和杜甫類似的感慨。杜甫的《哀江頭》,可能對他這首詩的構(gòu)思有過啟發(fā),只是他的感慨已經(jīng)寓有特定的現(xiàn)實內(nèi)容,帶上了更濃重的悲涼的時代色彩。
一開始就著意渲染曲江的荒涼景象:放眼極望,平時皇帝車駕臨幸的盛況再也看不到了,只能在夜半時聽到冤鬼的悲歌聲。這里所蘊含的并不是吊古傷今的歷史感慨,而是深沉的現(xiàn)實政治感喟?!捌綍r翠輦過”,指的是事變前文宗車駕出游曲江的情景;“子夜鬼悲歌”,則是事變后曲江的景象,這景象,荒涼中顯出凄厲,正暗示出剛過去不久的那場“流血千門,僵尸萬計”的慘酷事變。在詩人的感受中,這場大事變仿佛劃分了兩個時代:“平時翠輦過”的景象已經(jīng)成為極望而不可再見的遙遠(yuǎn)的過去,眼前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幅黑暗、蕭森而帶有恐怖氣氛的現(xiàn)實圖景?!巴麛唷薄ⅰ翱章劇?,從正反兩個方面暗寓了一場“天荒地變”。
三、四承“望斷”句,說先前乘金輿陪同皇帝游賞的美麗宮妃已不再來,只有曲江流水依然在寂靜中流向玉殿旁的御溝(曲江與御溝相通)?!安环怠?、“猶分”的鮮明對照中,顯現(xiàn)出一幅荒涼冷寂的曲江圖景,蘊含著無限滄桑今昔之感。文宗修繕曲江亭館,游賞下苑勝景,本想恢復(fù)升平故事。甘露事變一起,受制家奴,形同幽囚,翠輦金輿,遂絕跡于曲江。這里,正寓有升平不返的深沉感慨。下兩聯(lián)的“荊棘銅駝”之悲和“傷春”之感都從此生出。
第五句承“空聞”句。西晉陸機(jī)因被宦官孟玖所讒而受誅,臨死前悲嘆道:“華亭(陸機(jī)故宅旁谷名)鶴唳,豈可復(fù)聞乎?”這里用以暗示甘露事變期間大批朝臣慘遭宦官殺戮的情事,回應(yīng)次句“鬼悲歌”。第六句承“望斷”句與頷聯(lián)。西晉滅亡前,索靖預(yù)見到天下將亂,指著洛陽宮門前的銅駝嘆息道:“會見汝在荊棘中耳!”這里借以抒寫對唐王朝國運將傾的憂慮。這兩個典故都用得非常精切,不僅使不便明言的情事得到既微而顯的表達(dá),而且加強(qiáng)了全詩的悲劇氣氛。兩句似斷實連,隱含著因果聯(lián)系。
末聯(lián)是全篇結(jié)穴。在詩人看來,“流血千門,僵尸萬計”的這場天荒地變──甘露之變盡管令人心摧,但更令人傷痛的卻是國家所面臨的衰頹沒落的命運。(“傷春”一詞,在李商隱的詩歌語匯中占有特別重要的地位,曾被他用來概括自己詩歌創(chuàng)作的基本主題,這里特指傷時感亂,為國家的衰頹命運而憂傷。)痛定思痛之際,詩人沒有把目光局限在甘露之變這一事件本身,而是更深入地去思索事件的前因后果,敏銳的覺察到這一歷史的鏈條所顯示的歷史趨勢。這正是本篇思想內(nèi)容比一般的單純抒寫時事的詩深刻的地方,也是它的風(fēng)格特別深沉凝重的原因。
這首詩在構(gòu)思方面有一個顯著的特點:既借曲江今昔暗寓時事,又通過對時事的感受抒寫“傷春”之情。就全篇來說,“天荒地變”之悲并非主體,“傷春”才是真正的中心。盡管詩中正面寫“傷春”的只有兩句(六、八兩句),但實際上前面的所有描寫都直接間接地圍繞著這個中心,都透露出一種濃重的“傷春”氣氛,所以末句點明題旨,仍顯得水到渠成。
以麗句寫荒涼,以綺語寓感慨,是杜甫一些律詩的顯著特點。李商隱學(xué)杜,在這方面也是深得杜詩訣竅的。讀《曲江》,可能會使我們聯(lián)想起杜甫的《秋興》,盡管它們在藝術(shù)功力上還存在顯著的差別。
(劉學(xué)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