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的流逝,使古往今來多少志士才人慷慨悲歌。李商隱這首詩,所吟詠慨嘆的盡管還是這樣一個帶有永恒性的宇宙現(xiàn)象,卻極富浪漫主義的奇思異想,令人耳目一新。
一開頭就把問題直截了當?shù)靥岬饺藗兠媲?。傅玄《九曲歌》說:“歲暮景邁群光絕,安得長繩系白日?”長繩系日,是古代人們企圖留駐時光的一種天真幻想。但這樣的“長繩”又到哪里去找呢?傅詩說“安得”,已經(jīng)透露出這種企望之難以實現(xiàn);李詩更進一步,說“從來系日乏長繩”,干脆將長繩系日的設想徹底否定了。
正因為時間的流逝無法阻止,望見逝川東去、白云歸山的景象,不免令人感慨,中心悵恨,無時或已。由系日無繩之慨,到水去云回之恨,感情沉降到最低點,似乎已經(jīng)山窮水盡,詩人卻由“恨”忽生奇想,轉(zhuǎn)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鏡。
“欲就麻姑買滄海?!甭楣檬枪糯裨拏髡f中的女仙,她自稱曾在短時間內(nèi)三見滄海變?yōu)樯L?。這里即因此而認定滄海歸屬于麻姑,并想到要向麻姑買下整個滄海。乍讀似覺這奇想有些突如其來,實則它即緣“系日乏長繩”和“水去云回”而生。在詩人想象中,“逝者如斯”的時間之流,最后都流注匯集于大海,因而這橫無際涯的滄海便是時間的總匯;買下了滄海,也就控制占有了全部時間,不致再有水去云回之恨了。這想象,天真到接近童話的程度,卻又大膽得令人驚奇;曲折到埋沒意緒的程度,卻自有其幻想的邏輯。
末句更是奇中出奇,曲之又曲。滄海究竟能不能“買”?詩人不作正面回答,而是幻覺似地在讀者面前推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形象── 一杯春露冷如冰。剛剛還展現(xiàn)在面前的浩渺無際的滄海仿佛突然消失了,只剩下了一杯冰冷的春露。神話中的麻姑曾經(jīng)發(fā)現(xiàn),蓬萊仙山一帶的海水比不久前又淺了一半,大概滄海又一次要變成陸地了。詩人抓住這一點加以發(fā)揮,將滄海變桑田的過程縮短為一瞬間,讓人意識到這眼前的一杯春露,不過是浩渺的滄海倏忽變化的遺跡,頃刻之間,連這一杯春露也將消失不存了。這是對宇宙事物變化迅疾的極度夸張,也是對時間流逝之快的極度夸張。一個“冷”字,揭示出時間的無情、自然規(guī)律的冰冷無情和詩人無可奈何的失望情緒。詩中那種“欲就麻姑買滄?!钡钠娈惗竽懙幕孟耄耙槐郝独淙绫钡钠婊枚妍惖南胂?,卻充分體現(xiàn)出詩人的藝術想象力和創(chuàng)造力。這種奇幻的想象和構思,頗似李賀,可以看出李賀對李商隱的影響。有人曾指出詩中買滄海的設想和李賀《苦晝短》中“天東有若木,下置銜燭龍。吾將斬龍足,嚼龍肉,使之朝不得回,夜不得伏。自然老者不死,少者不哭”的意思差不多,而“一杯春露冷如冰”的詩句則是點化李駕《夢天》“一泓海水杯中瀉”的句子,這是非常精辟的比較分析。
題稱“謁山”,即拜謁名山之意。從詩中所抒寫的內(nèi)容看,當是登高山望見水去云回日落的景象有感而作。將一個古老的題材寫得這樣新奇浪漫,富于詩情,也許正可以借用和詩人同時的李德裕說的一句話來評價:“譬諸日月,雖終古常見,而光景常新,此所以為靈物也?!?/p>
(劉學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