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此,盛宴還未結(jié)束,還有更令賓客們驚喜萬狀的余興節(jié)目。主人捧出黃金千兩,說是為眾位祝壽的一點小小禮物。賓客們卻之不恭,只有拜受了之后奉獻上他們的衷心答辭:愿君侯萬壽無疆。終于要分手了,眾賓臨行前再三致意主人:決不忘記往日的友誼誓約,那種對朋友始厚終薄的事,是要受道義譴責(zé)的,我們可決不會干??腿耸侵鞑粓蠓蔷樱魅藚s認(rèn)定施恩圖報非君子,他連連謙讓:區(qū)區(qū)薄禮,何足掛齒。我只知保持君子的謙謙之德,舍此別無所求。宴會以賓主間的推心置腹的對答結(jié)束,足見主是賢主,賓是嘉賓,他們都是至誠以待人,可不是什么酒肉朋友。惟其如此,這才是一場真正的盛宴,是精神極度輕松、心靈極度愉快的歡宴。
到此為止,也可算一首既有豪闊場面、又有深厚情意的完整的游宴詩了。然而,若僅此而已,便不是建安文學(xué)了。“驚風(fēng)飄白日,光景馳西流”二句,于篇中突起奇峰。歡會之時,誰曾想到時光消逝。只是到了席罷人散,悄然獨處,這才驚覺絢麗朝陽變成了慘淡白日、煦煦溫風(fēng)變成了逼人寒氣?!绑@風(fēng)”,非謂風(fēng)驚,人自驚于風(fēng)也。這一驚,非但驚醒了詩人,也驚起了全詩,驚動了讀者。“驚”之下又繼以“飄”、繼以“馳”、繼以“流”,這些奔涌的字詞,令人但覺日色微薄、日影西斜,歲月飛馳如輪、飛逝如水,休說沉酣歌舞,遲暮已在眼前。這一切,委實是驚心動魄。寫到這里,悲涼之氣掩住了氤氳酒氣,瑟瑟風(fēng)聲吹散了歌聲樂聲,生命短暫的至愁至哀壓倒了萬壽無疆的善禱善頌,全詩格調(diào),頓然大變,變得面目皆非。這一轉(zhuǎn)折,極突兀、極生硬、極不合理;然而,業(yè)已在尋求人生價值、探究生命意義的建安人,在窮歡極樂之下,猛然痛感美好時光實在短促、空前盛況無法重復(fù),就算有百年之壽,很快也就到了盡頭,剛才還是高殿華屋競豪斗奢,轉(zhuǎn)瞬已與草木一起零落,在荒山野墓里化作塵埃——這,又是極正常、極自然、極合于情理的感情,不愧是建安詩人。是以“盛時”以下四句,愈轉(zhuǎn)愈悲,悲涼之氣,直要窒息人了。
然而,建安風(fēng)骨除“悲涼”之外,還有“慷慨”二字,“先民誰不死?知命復(fù)何憂?”便是這種慷慨意氣的體現(xiàn)。先民都不免一死,我的命運也將如此,憂也罷,不憂也罷,這個歸宿總是注定了的。既是如此,那就樂觀起來,讓生命充實起來。這二句是卒章顯志,雖然短,也可自成一段落。由此讀者才能領(lǐng)悟,中六句的悲涼,并不是詩人的消沉,而是他在開朗地說清楚痛苦,以便把痛苦埋葬;讀者更能領(lǐng)悟,前十六句的歡宴,也并非是充當(dāng)中六句的反襯,而正是“復(fù)何憂”的具體寫照,惟其無憂無戚,故能縱情作樂、縱筆描繪。有此二句,全詩遂成為有機的整體,而不是意義相反的兩部分的黏合。詩人的人生思考、詩人的樂觀精神、詩人的坦蕩胸襟,都在這二句里得到了充分的展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