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偓用一支色彩濃重的畫筆寫景詠物,創(chuàng)作出不少別開生面的作品?!渡钤骸肥瞧渲兄?。由為大自然山川的渾灝的歌詠,轉(zhuǎn)入對人的居住環(huán)境更為細膩的描寫,似乎標(biāo)志寫景詩在唐末的一個重要轉(zhuǎn)機。從此以后,我們就要聽到許多“庭院深深深幾許”的歌唱了。
“深院”之“深”,似乎不僅是個空間的觀念,而且攸關(guān)環(huán)境氣氛。一般說,要幽才能“深”,但詩人筆下卻給我們展示了一幅鬧春的小景:庭院內(nèi),黃嘴的鵝雛在呷水嬉戲,美麗的蛺蝶在空中飛舞,紅色的薔薇花與綠色的芭蕉葉交相輝映……。作者運用“梔黃”、“膩粉”、“紅”、“碧”一連串顏色字,其色彩之繁麗,為盛唐詩作中所罕見。“梔黃”(梔子提煉出的黃色)比“黃”在辨色上更加具體,“膩粉”比“白”則更能傳達一種色感(膩)。這種對形相、色彩更細膩的體味和表現(xiàn),正是韓詩一種特色。詩中遣詞用字的工妙不止于此。用兩個帶“兒”、“子”的綴化詞:“鵝兒”(不說鵝雛)、“鳳子”(不說蛺蝶),比這些生物普通的名稱更帶親切的情感色彩,顯示出小生命的可愛?!斑保ǎ螅瑷?zhá煞扎)、“輕盈”一雙迭韻字,不但有調(diào)聲作用,而且兼有象聲與形容的功用。于鵝兒寫其“嘴”,則其呷水之聲可聞;于蛺蝶寫其“腰”,則其翩躚舞姿如見。末句則將“紅薔薇”與“碧芭蕉”并置,無“映”字而有“映”意。(一本徑作“紅薔薇映碧芭蕉”,則點明矣。)凡此種種,足見詩人配色選聲、鑄詞造句的匠心。
看到這樣一幅禽蟲花卉各得自在的妙景,真不禁要問一聲:“君從何處看,得此無人態(tài)”(蘇軾《高郵陳直躬處士畫雁二首》)了。但這境中真?zhèn)€“無人”?否,“深院下簾人晝寢”,人是有的,只不過未曾露面罷了。而正因為“下簾人晝寢”,才有這樣鵝兒自在、蛺蝶不驚、花卉若能解語的境界。它看起來是“無我之境”,但每字每句都帶有詩人的感情色彩,表現(xiàn)出他對這眼前景物的熱愛。同時,景物的熱鬧、色彩的濃烈,恰恰反襯出庭院的幽靜冷落來。而這,才是此詩經(jīng)得起反復(fù)玩味的奧妙之所在。
這種熱烈的外觀掩飾不住內(nèi)在的冷落的境界,反映出封建社會的衰落時代中知識分子的典型的心境。韓偓在唐末是一個有氣節(jié)操守的人,以不肯附“逆”而遭忌,在那種“桃源望斷無尋處”的亂世,這樣的“深院”似乎也不失為一個逋逃藪。我們不當(dāng)只看到那美艷而平和的景致,還要看到一顆并不平和的心。那“晝寢”的人大約是中酒而臥吧。也許,晏殊《踏莎行》的后半闋恰好是此詩的續(xù)境:“翠葉藏鶯,朱簾隔燕,爐香靜逐游絲轉(zhuǎn)。一場愁夢酒醒時,斜陽卻照深深院?!?/p>
(周嘯天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