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通過對一個失眠者夜聽砧上搗練之聲的描繪,寫出了抒情主人公內(nèi)心的焦躁煩惱。但作者卻為這種忐忑不寧的心情安排了一個十分幽靜寂寥、空虛冷漠的環(huán)境。頭兩句乍一看仿佛是重復的,后來湯顯祖在《牡丹亭》里就寫出“人立小庭深院”的句子,把“深院”和“小庭”基本上看成同義詞。其實這兩句似重復而并不重復。第一句是訴諸聽覺,第二句是訴諸視覺。然而盡管耳在聽目在看,卻什么也沒有聽到和看到。這樣,“靜”和“空”這兩個字,不僅在感受上給人以差別,而且也看出作者在斟酌用詞時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。至于“深院”,是寫居住的人遠離塵囂;“小庭”則寫所居之地只有一個空蕩蕩的小小天井,不僅幽靜,而且空虛。頭兩句看似寫景,實際是襯托出主人公內(nèi)心的寂寞無聊。只有在這絕對安靜的環(huán)境里,遠處被斷續(xù)風聲吹來的砧上搗練之聲才有可能被這小庭深院的主人聽到。
第三句是這首詞的核心。自古以來,砧上搗衣或搗練的聲音一直成為夫婦或情人彼此相思回憶的詩料;久而久之,也就成為詩詞里的典故。比如李白在《子夜吳歌》的第三首里寫道:“長安一片月,萬戶搗衣聲。秋風吹不盡,總是玉關(guān)情。何日平胡虜,良人罷遠征?”杜甫的一首題為《搗衣》的五律也說:“亦知戍不返,秋至拭清砧。已近苦寒月,況經(jīng)長別心。寧辭搗衣倦,一寄塞垣深。用盡閨中力,君聽空外音?!崩疃艃杉宜鶎?,是從搗衣人的角度出發(fā)的。而李煜這首詞卻是從聽砧聲的人的角度來寫的。這個聽砧的人不管是男是女,總之是會因聽到這種聲音而引起相思離別之情的。不過,第三句雖連用兩次“斷續(xù)”字樣,含義卻不盡相同。一般地說,在砧上搗衣或搗練,總是有節(jié)奏的,因此一聲與一聲之間總有短暫的間歇,而這種斷續(xù)的有節(jié)奏的搗練聲并沒有從頭至尾一聲不漏地送入小庭深院中來。這是因為風力時強時弱,風時有時無,這就使身居小庭深院中的聽砧者有時聽得到,有時聽不到。正因為“風”有斷續(xù),才使得砧聲時有時無,若斷若續(xù)。這就把一種訴諸聽覺的板滯沉悶的靜態(tài)給寫活了。下面兩旬,明明是人因搗練的砧聲攪亂了自己的萬千思緒,因而心潮起伏,無法安眠;作者卻偏偏翻轉(zhuǎn)過來倒果為因,說人由于夜長無奈而睡不著覺,這才使砧聲時斷時續(xù)地達于耳畔。而且夜深了,砧聲還在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響,是伴隨著月光傳入簾櫳的。這就又把聽覺和視覺相互結(jié)合起來,做到了聲色交融——秋月的清光和搗練的音響合在一起,共同觸動著這位“不寐”者的心弦。然而作者并沒有繪聲繪色,大事渲染,只是用單調(diào)的砧聲和素樸的月光喚起了讀者對一個孤獨無眠者的同情。這正是李煜寫詞真正見功力的地方。
前人評論李煜詞的特點,都說他不假雕飾,純用白描。其實李煜寫詞何嘗不雕飾呢,只是洗盡鉛華,擺脫了塵俗的濃妝艷抹,使人不覺其雕飾的痕跡而已。這首小詞無論結(jié)構(gòu)、布局、遣辭、造句,作者都經(jīng)過了嚴密的構(gòu)思和細致的安排,而給予讀者的感受,卻仿佛只是作者的自然流露。一個作家能于樸實無華之中體現(xiàn)匠心,才是真正的白描高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