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《紅樓夢曲》總收尾的曲子。
《飛鳥各投林》,是“家散人亡各奔騰”的另一種說法,與“樹倒猢猻散”同義。
這首收尾的曲子是對以賈家為代表的封建貴族階級命運的概括,也可以說是一首帶有樸素辯證法思想的主題歌。
作者一生由“飲甘饜肥”的貴族子弟跌落成一個“舉家食粥”的落拓文人。他看到封建社會處處充滿矛盾斗爭,一切都在運動,都在產(chǎn)生和消失。這種客觀的辯證法印在作者頭腦中,就形成了他樸素的辯證法觀念。在第十三回中作者通過秦可卿之口說:“常言‘月滿則虧,水滿則溢’‘否極泰來’,榮辱自古周而復(fù)始,豈人力所能常保的?!边@就是說“物極必反”,有始必有終,有盛必有衰,這個客觀規(guī)律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。這首《飛鳥各投林》的曲子等于宣布:凡是封建統(tǒng)治階級所拼命追求和維護的一切,都是注定要滅亡的。曹雪芹依據(jù)他的樸素辯證法思想忠實地描繪了大觀園內(nèi)外的社會生活,正像他自己宣稱的:“至若離合悲歡,興衰際遇,則又追蹤蹬跡,不敢稍加穿鑿”,因而《紅樓夢》所反映的貴族家庭的興衰始終,是符合歷史的辯證法的。作者寫他們的“極盛”,正是要反襯他們的“極衰”;寫他們的“赫赫揚揚”,正是要反襯他們的“煙消火滅”。高鶚續(xù)寫的后四十回寫賈家最后又“沐天思”、“延世澤”、“蘭桂齊芳”,安排一個不喜不悲的“團圓”結(jié)局,是違背曹雪芹原意的。曹雪芹設(shè)計的結(jié)局是“樂極悲生,人非物換”,“樹倒猢猻散”。按照作者樸素辯證法的觀點,榮國府并不永遠“榮”,有榮必有枯,而且要枯得很慘;寧國府也不永遠“寧”,有寧必有危,”終要有破家滅族的一天。從脂硯齋批語透露的曹雪芹所寫的八十回以后的部分情節(jié)看,賈家敗落后,當(dāng)年“金窗玉檻”、“珠寶乾坤”的大觀園要變成“落葉蕭蕭,寒煙漠漠”的一片凄涼頹敗景象。被攆出大觀園的寶玉和寶釵要有一段“寒冬噎酸齏、雪夜圍破氈”的困苦生活;王熙風(fēng)要有一個“身微遠蹇”、“回首慘痛”的可悲下場;惜春要沿門托缽,“緇衣乞食”;賈赦、賈珍之流要被撤職罷官,扛上枷鎖,或被殺頭,或被流放充軍。賈家如此,與他們有關(guān)聯(lián)的其他史、王、薛三族也一樣,得勢時他們互相“扶持遮飾”,勢敗時也要一齊完蛋。他們都向自己的對立面轉(zhuǎn)化了去。這首《飛鳥各投林》的曲子,就是對他們下場的形象描繪。
曹雪芹畢竟是二百多年前封建貴族出身的一位作家,他的世界觀中存在著深刻的矛盾:他對他出身的貴族階級充滿厭惡和憤慨,但又和這個階級難解難分地聯(lián)在一起;他清楚地看到這個階級不配有更好的命運,但又不知道誰是歷史的主人;他尖銳地揭露和批判了封建社會的腐敗,但又提不出超出封建主義范疇的政治思想。他看到了社會現(xiàn)象的發(fā)展和變遷,但只是把它看成是一種簡單的循環(huán),如認為“榮辱自古周而復(fù)始”,就是錯誤的“歷史循環(huán)論”。所有這些都反映了曹雪芹歷史的和階級的局限性,也反映了他樸素辯證法思想的局限性。
周汝昌先生在《紅樓夢與中華文化》中有一個論斷,認為這首曲子是《紅樓夢》全劇三大主線之一的“人散”。原文摘錄如下:
……這第三條大線就是“人散”。人散雖與家亡相聯(lián),又自成體段,前文已經(jīng)說過。秦可卿與風(fēng)姐托夢的結(jié)語,說了兩句七言詩——秦可卿也能詩!豈不甚奇?須知所謂“正邪兩賦而來”之人,大抵皆屬于詩人型.這是個專題,宜有專文討論。如今只說可卿最后說道是:“三春去后諸芳盡,各自須尋各自門。”署名“梅溪”的,于此便批:“不必看完,見此二句,便欲墮淚?!笨芍@人散一線,是書中最后的一局——也就是結(jié)局,所以它獨自構(gòu)成一大經(jīng)緯。
“三春去后諸芳盡”,有幾層涵義。一即字面義;三春(孟、仲、季,即“九十春光”)過去了,百花凋謝.二是“三春”又指書中所敘三次重要的元宵佳節(jié)——第十八回省親,第五十四回夜宴,與八十回后某回的一次元宵節(jié)(大約是巨變的發(fā)生)。三是“三春”又指賈氏姊妹,元、迎、探,特別是探春一去,方是人散的總潰之始。這兩句詩總括地表述了大勢.我們當(dāng)然還是“欲知其詳”。我以為這就要向雪芹給我們留下的另一段曲文去參會——就是第五回《紅樓夢曲子》正曲第末支,那首驚心動魄的《飛鳥各投林》:為官的,家業(yè)凋零。富貴的。金銀散盡。有恩的,死里逃生。無情的,分明報應(yīng)。欠命的,命已還。欠淚的,淚已盡。冤冤相報實非輕。分離聚合皆前定。欲知命短問前生。老來富貴也真僥幸??雌频?,遁入空門。癡迷的,枉送了性命。——好一似:食盡鳥投林。落了片、白茫茫大地真干凈。
單只這“飛鳥各投林”五個大字,已然道盡了“人散”的意味。這曲子筆大如椽,音調(diào)悲慨,總結(jié)了全書,我說是“結(jié)局”,全書的結(jié)局就是“人散’。大約不是我的一時的錯覺吧!
這首極端重要的曲文,是探佚學(xué)和結(jié)構(gòu)學(xué)的一把關(guān)鍵之啟鑰,綱領(lǐng)之提挈,把它研究透徹、的確了,將是“紅學(xué)’的一大貢獻。但就我個人來說,一時還未能做到。只有一些零碎的看法,姑且提供參考。
這首曲文應(yīng)是每句暗切一入之?事。例如“有恩的,死里逃生”,是指巧姐,正謂“偶因濟劉氏,巧得遇恩人”者是矣。又如“欠淚的,淚已盡”,人人都能指為晴切黛玉。即此二例,其曲文體例確然可知,非我們穿鑿可比。循此體例,就可以試作推尋了鄙意如下:
為官的,家業(yè)凋零┓
富貴的,金銀散盡┛——兩句總括“家亡”
有恩的,死里逃生——巧姐
無情的,分明報應(yīng)——寶釵、妙玉
欠命的,命已還——元春
欠淚的,淚已盡——黛玉
冤冤相報實非輕——迎春
分離聚合皆前定——探春、湘云
欲識命短問前生——鳳姐
老來富貴也真僥幸——李紈
看破的,遁入空門——惜春
癡述的、枉送了性命—一秦可卿
以上十二句,本以為恰好分屬十二釵,但首二句并非婦女之事,而脂批于此正有總括榮寧的語義(其實應(yīng)是總括賈王史薛四門),那么可知此二句是先從“家亡”領(lǐng)起,以下才是每句分屬。又由于只剩下了十句,而“分離、聚合”明明是兩者的合詞并詠,這又明白了還有一句應(yīng)該也是合詠二人,于是我尋找這個可能性時,發(fā)現(xiàn)“看破的,遁入空門”也可能包括妙玉惜春二人而言。但細味其言,終以指惜春更為切合,蓋妙玉之出家,固幼年多病,為父母所舍身,又因避權(quán)勢仇家之難,方進京入園的,并非“看破”之故,因此我仍以本句只指惜春,而并妙姑于寶釵一起,理由全在不能忘記“報應(yīng)”二字是眼目。寶釵屬于“無情”,書中有明文點破(她抽的花名酒籌是“任是無情也動人”,是為力證。),這樣是合榫的。
另需說明的則尚有元春、鳳姐、迎春三人的分屑,以其容或招來爭議,所以也是研討的題目。我將鳳姐隸于“命短”句下,理由也是書有明文暗示之處。元春原系死于非命,實因政治變故而致,受
作者:陳秋月回復(fù)日期:2004-2-11 23:24:00
逼而亡(如書中暗示如楊貴妃),故為“欠命”。迎春為何隸于“冤冤相報”之下呢?這井非指此無辜少女本身,而是罪孽在她父親賈赦,賈赦多行不良,貪貨好色,害人性命,如姜亮夫教授所見舊抄本,賈氏之?dāng)嵱少Z赦之罪發(fā)而引起,他害了兩條人命。我以為這兩條命案皆是女子,其一即鴛鴦,說詳后文。另一條女命當(dāng)然也是因他好色圖淫而致某女于死(疑是嫣紅,說亦詳后文)。所以冤冤相報是說他害人家的女兒,孫紹祖也害了他的女兒,是即曲文的本意。
以上的推斷,不敢望條條妥貼,然而大局亦可概見。“人散”是“金陵十二釵”的主調(diào)與終曲。當(dāng)然,“人散”的實際,所包遠比十二釵豐富得多得多,舉凡兩府一園中的眾少女,皆在此數(shù),是全書一大收場關(guān)目。本節(jié)不及多述下。
俞平伯先生在《紅樓夢辯》中也有一段關(guān)于這首曲子的文字,摘錄如下:
……“《十二釵曲》末折是總結(jié);但宜注意的,是每句分結(jié)一人,不是泛指,不可不知。除掉‘好一似’以下兩讀是總結(jié)本折之詞,以外恰恰十二句分配十二釵。我姑且列一表給你看看,你頗以為不謬否?(表之排列,依原文次序。)
為官的,家業(yè)凋零——湘云
富貴的,金銀散盡——寶釵
有恩的,死里逃生——巧姐
無情的,分明報應(yīng)——妙玉
欠命的,命已還——迎春
欠淚的,淚已盡——黛玉
冤冤相報實非輕——可卿
分離聚合皆前定——探春
欲識命短問前生——元春
老來富貴也真僥幸——李紈
看破的,遁入空門——惜春
癡述的、枉送了性命——鳳姐
這個分配似乎也還確當(dāng)。不過我很失望,因為我們很想知道寶釵和湘云底結(jié)局,但這里卻給了她們不關(guān)痛癢這兩句話,就算了事。但句句分指,文字卻如此流利,真是不容易。我們平常讀的時候總當(dāng)他是一氣呵成,那道這是‘百衲天衣’啊!”
作者:陳秋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