化無情之物為有情,往往是使平凡事物富于詩意美的一種藝術(shù)手段。這首短詩,很能說明這一點。
詩中所寫的分水嶺,大約是今陜西略陽縣東南的嶓冢山。這是秦蜀或秦梁間往來必經(jīng)之地,在唐代是著名的交通要道,故一般徑稱分水嶺而不必冠以所在地。題稱“過分水嶺”,實際上寫的是在過分水嶺的行程中與溪水的一段因緣,以及由此引起的詩意感受。
首句就從溪水寫起。溪水是沒有感情的自然物,但眼前這條溪水,卻又似乎有情。在這里,“無情”是用來引出“有情”、突出“有情”的?!坝星椤倍郑且黄勰?,下面三句都是圍繞著它來具體描寫的?!八啤弊钟玫们〉胶锰帲低赋鲞@只是詩人時或浮現(xiàn)的一種主觀感覺。換成“卻”字,便覺過于強調(diào)、坐實;改成“亦”字,又不免掩蓋主次,使“無情”與“有情”平分秋色。只有這個“似”字,語意靈動輕妙,且與全詩平淡中見深情的風格相統(tǒng)一。這一句在點出“有情”的同時,也就設(shè)置了懸念,引導讀者去注意下面的解答。
次句敘事,暗點感到溪水“似有情”的原因。嶓冢山是漢水與嘉陵江的分水嶺,因為山深,所以“入山三日”方能到達嶺頭。山路蜿蜒曲折,緣溪而行,故而行旅者感到這溪水一直在自己側(cè)畔同行。其實,入山是向上行,而水流總是向下,溪流的方向和行人的方向并不相同,但溪水雖不斷向相反方向流逝,而其潺湲聲卻一路伴隨。因為深山空寂無人,旅途孤孑無伴,這一路和旅人相伴的溪水便變得特別親切,仿佛是有意不離左右,以它的清澈面影、流動身姿和清脆聲韻來慰藉旅人的寂寞。我們從“得同行”的“得”字中,可以體味到詩人在寂寞旅途中邂逅良伴的欣喜;而感于溪水的“有情”,也于“得”字中見出。
“嶺頭便是分頭處,惜別潺湲一夜聲?!痹凇叭肷饺铡?,相伴相依的旅程中,“溪水有情”之感不免與日俱增,因此當?shù)巧蠋X頭,就要和溪水分頭而行的時候,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涌起依依惜別之情。但卻不從自己方面來寫,而是從溪水方面來寫,以它的“惜別”進一步寫它的“有情”。嶺頭處是旅途中的一個站頭,詩人這一晚就在嶺頭住宿。在寂靜的深山之夜,耳畔只聽到嶺頭流水,仍是潺湲作響,徹夜不停,仿佛是在和自己這個同行三日的友伴殷勤話別。這“潺湲一夜聲”五字,暗補“三日同行”時日夕所聞。溪聲仍是此聲,而當將別之際,卻極其自然地感覺這溪水的“潺湲一夜聲”如同是它的深情的惜別之聲。在這里,詩人巧妙地利用了分水嶺的自然特點,由“嶺頭”引出旅人與溪水的“分頭”,又由“分頭”引出“惜別”,因惜別而如此體會溪聲。聯(lián)想的豐富曲折和表達的自然平易,達到了和諧的統(tǒng)一。寫到這里,溪水的“有情”已經(jīng)臻于極致,詩人對溪水的深情也自在不言中了。
分水嶺下的流水,潺湲流淌,千古如斯??吹竭^這條溪水的旅人,何止萬千,但似乎還沒有人從這個平凡景象中發(fā)現(xiàn)美,發(fā)現(xiàn)詩。由于溫庭筠對羈旅行役生活深有體驗,對朋友間的情誼分外珍重,他才能發(fā)現(xiàn)溪水這樣的伴侶,并賦予它一種動人的人情美。這里,與其說是客觀事物的詩意美觸發(fā)了詩人的感情,不如說是詩人把自己美好的感情移注到了客觀事物身上。化無情為有情,前提是詩人自己有情。
(劉學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