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李白奇?zhèn)ス妍惖脑娖?，杜甫在題贈或懷念李白的詩中，總是贊揚備至。從此詩坦蕩真率的贊語中，也可以見出杜甫對李白詩是何等欽仰。這不僅表達(dá)了他對李白詩的無比喜愛，也體現(xiàn)了他們的誠摯友誼。清代楊倫評此詩說：“首句自是閱盡甘苦上下古今，甘心讓一頭地語。竊謂古今詩人，舉不能出杜之范圍；惟太白天才超逸絕塵，杜所不能壓倒，故尤心服，往往形之篇什也?！保ā抖旁婄R銓》）這話說得很對。這四句是因憶其人而憶及其詩，贊詩亦即憶人。但作者并不明說此意，而是通過第三聯(lián)寫離情，自然補明。這樣處理，不但簡潔，還可避免平鋪直敘，而使詩意前后勾聯(lián)，曲折變化。

表面看來，第三聯(lián)兩句只是寫了作者和李白各自所在之景?！拔急薄敝付鸥λ诘拈L安一帶；“江東”指李白正在漫游的江浙一帶地方?！按禾鞓洹焙汀叭漳涸啤倍贾皇瞧綄崝⒊觯醋魅魏涡揎椕枥L。分開來看，兩句都很一般，并沒什么奇特之處。然而作者把它們組織在一聯(lián)之中，卻自然有了一種奇妙的緊密的聯(lián)系。也就是說，當(dāng)作者在渭北思念江東的李白之時，也正是李白在江東思念渭北的作者之時；而作者遙望南天，惟見天邊的云彩，李白翹首北國，惟見遠(yuǎn)處的樹色，又自然見出兩人的離別之恨，好象“春樹”、“暮云”，也帶著深重的離情。故而清代黃生說：“五句寓言己憶彼，六句懸度彼憶己?！保ā抖旁娬f》）兩句詩，牽連著雙方同樣的無限情思?；貞浽谝黄饡r的種種美好時光，懸揣二人分別后的情形和此時的種種情狀，這當(dāng)中該有多么豐富的內(nèi)容。這兩句，看似平淡，實則每個字都千錘百煉；語言非常樸素，含蘊卻極豐富，是歷來傳頌的名句。清代沈德潛稱它“寫景而離情自見”（《唐詩別裁》），明代王嗣奭《杜臆》引王慎中語譽為“淡中之工”，都極為贊賞。

上面將離情寫得極深極濃，這就自然引出了末聯(lián)的熱切希望：什么時候才能再次歡聚，象過去那樣，把酒論詩??！把酒論詩，這是作者最難忘懷、最為向往的事，以此作結(jié)，正與詩的開頭呼應(yīng)。言“重與”，是說過去曾經(jīng)如此，這就使眼前不得重晤的悵恨更為悠遠(yuǎn)，加深了對友人的懷念。用“何時”作詰問語氣，把希望早日重聚的愿望表達(dá)得更加強烈，使結(jié)尾余意不盡，令人讀完全詩，心中猶回蕩著作者的無限思情。

清代浦起龍說：“此篇純于詩學(xué)結(jié)契上立意”（《讀杜心解》），確實道出這首詩內(nèi)容和結(jié)構(gòu)上的特點。全詩以贊詩起，以“論文”結(jié)，由詩轉(zhuǎn)到人，由人又回到詩，轉(zhuǎn)折過接，極其自然，通篇始終貫穿著一個“憶”字，把對人和對詩的傾慕懷念，結(jié)合得水乳交融。以景寓情的手法，更是出神入化，把作者的思念之情，寫得深厚無比，情韻綿綿。

(王思宇)

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

【顧注】天寶五載春，公歸長安，白被放浪游，再人吳，詩必此時所作。

白也詩無敵①，飄然思不群②。清新庾開府③，俊逸鮑參軍④。渭北春天樹⑤，江東日暮云⑥。何時一樽酒⑦，重與細(xì)論文⑧？

（上四稱白詩才，下乃春日有懷。才兼庾、鮑，則思不群而當(dāng)世無敵矣。杯酒論文，望其竿頭更進(jìn)也。公居渭北，白在江東，春樹春云，即景寓情，不言懷而懷在其中。王嗣奭《杜臆》曰：公懷太白，欲與論文也。公與白同行同臥，論文舊矣。然于別后另有悟人。因憶向所與言，猶粗而未精，思重與論之。此公之篤于交誼也。）

①《檀引》：“是為白也母。”句法本此。《史記·項羽紀(jì)》：“所向無敵。”②晉曹毗《黃帝贊》：“飄然跨騰鱗?！薄对娖贰罚骸安芩纪醭萁窆牛繝柌蝗??！雹埸S生曰：六朝綺靡，庾、鮑獨存氣骨。今按：庾新，主五言。鮑逸，主長句。晉《文士傳》。張翰善屬文，造次立成，辭義清新。任昉《薦士表》：“詞賦清新。”《周書》：庾信留長安，遷驃騎大將軍、開府儀同三司。④《世說》：邊文禮才辯俊逸，孔北海薦于曹公。沈約《任昉墓銘》：“天才俊逸，文雅弘備?！薄端螘罚号R海王子瑱在荊州，以鮑照文辭贍逸，為前軍參軍。⑤江淹詩：“渭北雨聲過。”陳子昂詩：“郊園春樹平?！雹蕖墩Z林》：王充著《論衡》，中土未有傳者，蔡中郎至江東得之。此指浙江之東，充蓋會稽上虞人也?！局熳ⅰ拷瓥|，即會稽。太白《懷賀監(jiān)》詩：“欲向江東去，定將誰舉杯。稽山無賀老，卻棹酒船回?！鄙w亦以會稽為江東。江淹詩：“日暮碧云合?！雹咛K武詩：“我有一樽酒，欲以贈遠(yuǎn)人。”⑧庾信詩：“論文報潘岳。”朱鶴齡曰：公與太白之詩，皆學(xué)六朝，前詩以李侯佳句比之陰鏗，此又比之庾鮑，蓋舉生平所最慕者以相方也。王荊公謂少陵于太白，僅比以鮑、庾，陰鏗則又下矣?；蛩煲浴凹?xì)論文”譏其才疏也，此真瞽說。公詩云“頗學(xué)陰何苦用心”，又云“庾信文章老更成”，又云“流傳江鮑體，相顧免無兒?！惫品T家甚至，則其推服太白為何如哉！荊公所云，必是俗子偽托耳。

《遁齋閑覽》云：王荊公編杜、歐、韓、李四家詩?；騿柟疲骸白泳幩脑姡远艦榈谝?，李為第四，豈白之才格詞致不逮子美耶？”公曰：“太白歌詩，豪放飄逸，人固莫及，然其格止于此而已，不知變也。至于子美，則悲歡窮泰，發(fā)斂抑揚，疾徐縱橫，無施不可。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，有綺麗精確者，有嚴(yán)重威武若三軍之師者，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之馬者，有淡泊閑靜若山谷隱士者，有風(fēng)流醞藉若貴介公子者。蓋公詩緒密而思深，觀者茍不能臻其閫奧，未易識其妙處，夫豈淺近者所能窺哉。此子美所以光掩前人，而后來無繼也。元稹謂兼人所獨專，斯言信矣?！睏钊f里誠齋田：太白之詩，列子之御風(fēng)也。少陵之詩，靈均之乘桂舟、駕玉車也。無待者，神于詩者歟？有待而未嘗有待者，圣于詩者歟？徐仲車曰：太白之詩，饑鷹瞥漢。少陵之詩，駿馬絕塵。嚴(yán)滄浪曰：少陵之侍法如孫吳，太白之詩法如李廣。孫器之曰：太白如淮安雞犬，遺響白云，核其歸存，恍無定處。獨少陵如周公制作，后世莫能擬議。楊慎升庵曰：太白詩，仙翁劍客之語。少陵詩，雅士騷人之詞。比之于文，太白則《史記》，少陵則《漢書》也。

王世貞曰：五言律，七言歌行，子美神矣，七言律，圣矣。五七言絕，太白神矣，七言歌行，圣矣，五言次之。太白之七言律于美之七言絕，皆變體為之可耳。又曰：十首以前，少陵較難入。百首以后，青蓮較易厭。揚之則高華，抑之則沉實，有色有聲，有氣有骨，有味有態(tài)，濃淡淺深，奇正開闔，各極其則，吾不能不服膺少陵。

胡應(yīng)麟曰：才超一代者李也，體兼一代者杜也。李如星懸日揭，照耀太虛。杜若地負(fù)海涵，包羅萬匯。李唯超出一代，故高華莫并，色相難求。杜唯兼綜一代，故利鈍雜陳，巨細(xì)咸蓄。又曰：李才高氣逸而調(diào)雄，杜體大思精而格渾。超出唐人而不離唐人者，李也。不盡唐調(diào)而兼得唐調(diào)者，杜也。
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