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溪:指雄溪、樠溪、酉溪、潕溪、辰溪,在今湘、黔、川邊境。庾信:梁朝詩人。云雨:宋玉在《高唐賦》中述楚襄王游高唐,夢一婦人,自稱巫山之女,臨別時說:“妾在巫山之陽,高丘之岨,旦為行云,暮為行雨,朝朝暮暮,陽臺之下?!标柵_,山名,在今四川省巫山縣。明妃:即王昭君。據(jù)《西京雜記》:“元帝后宮既多,使畫工圖形,按圖召幸之。諸宮人皆賂畫工,昭君自恃其貌,獨不肯與,工人乃丑圖之,遂不得見?!焙螽嫻っ訅郾粴?。永安宮:在今四川省奉節(jié)縣。伊呂:指商朝伊尹,周朝呂尚,皆開國名相。蕭曹:指蕭何、曹參,均系輔佐劉邦建漢的名
臣。
【簡析】:
這五首詩是詩人游江陵、歸州一帶,訪庾信故居、宋玉宅、昭君村、蜀先主廟、武侯祠,因古跡懷古人并自我傷感而作,一氣貫成,為一組詩,亦可分首獨詠。第一首寫庾信。詩人一直是贊美庾信的,詩中由庾的遭遇聯(lián)系起自己的境況?!扒椅催€”既指自己不能從西南回長安,也指庾信不能從北朝回江陵。第二首寫屈原弟子宋玉,既表明詩人崇拜他的詞章,又深感同樣的悲涼寂寞,感慨中對國運的興衰懷有諷喻。第三首寫王昭君,全詩從“怨”字落墨,并使發(fā)出無窮怨恨之聲的琵琶作為昭君的化身,別具一格。第四首通過老百姓對劉備崩駕地的四時祭祀之勤,表達(dá)了對劉備和孔明君臣的崇敬,同時對詩人的飄泊生活不勝感慨,將荒涼的景象寫得分外有情。第五首是對諸葛亮更高的評價,藝術(shù)感染力極強,不象是在發(fā)議論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搖落深知宋玉悲, 風(fēng)流儒雅亦吾師。
悵望千秋一灑淚, 蕭條異代不同時。
江山故宅空文藻, 云雨荒臺豈夢思。
最是楚宮俱泯滅, 舟人指點到今疑。
《詠懷古跡五首》是杜甫大歷元年(766)在夔州寫成的一組詩。夔州和三峽一帶本來就有宋玉、王昭君、劉備、諸葛亮、庚信等人留下的古跡,杜甫正是借這些古跡,懷念古人,同時也抒寫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感。這首《詠懷古跡》是杜甫憑吊楚國著名辭賦作家宋玉的。宋玉的《高唐神女賦》寫楚襄王和巫山神女夢中歡會故事,因而傳為巫山佳話。又相傳在江陵有宋玉故宅。所以杜甫暮年出蜀,過巫峽,至江陵,不禁懷念楚國這位作家,勾起身世遭遇的同情和悲慨。在杜甫看來,宋玉既是詞人,更是志士。而他生前身后卻都只被視為詞人,其政治上失志不遇,則遭誤解,至于曲解。這是宋玉一生遭遇最可悲哀處,也是杜甫自己一生遭遇最為傷心處。這詩便是矚目江山,悵望古跡,吊宋玉,抒己懷;以千古知音寫不遇之悲,體驗深切;于精警議論見山光天色,藝術(shù)獨到。
杜甫到江陵,在秋天。宋玉名篇《九辯》正以悲秋發(fā)端:“悲哉秋之為氣也,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?!逼滢o旨又在抒寫“貧士失職而志不平”,與杜甫當(dāng)時的情懷共鳴,因而便借以興起本詩,簡潔而深切地表示對宋玉的了解、同情和尊敬,同時又點出了時節(jié)天氣。“風(fēng)流儒雅”是庚信《枯樹賦》中形容東晉名士兼志士殷仲文的成語,這里借以強調(diào)宋玉主要是一位政治上有抱負(fù)的志士?!耙辔釒煛庇猛跻菡f:“宋玉者,屈原弟子也。閔惜其師忠而被逐,故作《九辯》以述其志。”這里借以表示杜甫自己也可算作師承宋玉,同時表明本詩旨意也在閔惜宋玉,“以述其志”。所以次聯(lián)接著就說明自己雖與宋玉相距久遠(yuǎn),不同朝代,不同時代,但蕭條不遇,惆悵失志,其實相同。因而望其遺跡,想其一生,不禁悲慨落淚。
詩的前半感慨宋玉生前,后半則為其身后不平。這片大好江山里,還保存著宋玉故宅,世人總算沒有遺忘他。但人們只欣賞他的文采詞藻,并不了解他的志向抱負(fù)和創(chuàng)作精神。這不符宋玉本心,也無補于后世,令人惘然,故曰“空”。就象眼前這巫山巫峽,使人想起宋玉的《高唐神女賦》。它的故事題材雖屬荒誕夢想,但作家的用意卻在諷諫君主淫惑。然而世人只把它看作荒誕夢想,欣賞風(fēng)流艷事。這更從誤解而曲解,使有益作品閹割成荒誕故事,把有志之士歪曲為無謂詞人。這一切,使宋玉含屈,令杜甫傷心。而最為叫人痛心的是,隨著歷史變遷,歲月消逝,楚國早已蕩然無存,人們不再關(guān)心它的興亡,也更不了解宋玉的志向抱負(fù)和創(chuàng)作精神,以至將曲解當(dāng)史實,以訛傳訛,以訛為是。到如今,江船經(jīng)過巫山巫峽,船夫們津津有味,指指點點,談?wù)撝膫€山峰荒臺是楚王神女歡會處,哪片云雨是神女來臨時。詞人宋玉不滅,志士宋玉不存,生前不獲際遇,身后為人曲解。宋玉悲在此,杜甫悲為此。前人或說,此“言古人不可復(fù)作,而文采終能傳也”,則恰與杜甫本意相違,似為非是。
顯然,體驗深切,議論精警,耐人尋味,是這詩的突出特點和成就。但這是一首詠懷古跡詩,詩人實到其地,親吊古跡,因而山水風(fēng)光自然顯露。杜甫沿江出蜀,飄泊水上,旅居舟中,年老多病,生計窘迫,境況蕭條,情緒悲愴,本來無心欣賞風(fēng)景,只為宋玉遺跡觸發(fā)了滿懷悲慨,才灑淚賦詩。詩中的草木搖落,景物蕭條,江山云雨,故宅荒臺,以及舟人指點的情景,都從感慨議論中出來,蒙著歷史的迷霧,充滿詩人的哀傷,仿佛確是淚眼看風(fēng)景,隱約可見,實而卻虛。從詩歌藝術(shù)上看,這樣的表現(xiàn)手法富有獨創(chuàng)性。它緊密圍繞主題,顯出古跡特征,卻不獨立予以描寫,而使之溶于議論,化為情境,渲染著這詩的抒情氣氛,增強了詠古的特色。
這是一首七律,要求諧聲律,工對仗。但也由于詩人重在議論,深于思,精于義,傷心為宋玉寫照,悲慨抒壯志不酬,因而通體用賦,鑄詞熔典,精警切實,不為律拘。它諧律從乎氣,對仗順乎勢,寫近體而有古體風(fēng)味,卻不失清麗。前人或譏其“首二句失粘”,只從形式批評,未為中肯。
(倪其心)
群山萬壑赴荊門, 生長明妃尚有村。
一去紫臺連朔漠, 獨留青冢向黃昏。
畫圖省識春風(fēng)面, 環(huán)珮空歸月夜魂。
千載琵琶作胡語, 分明怨恨曲中論。
這是《詠懷古跡五首》中的第三首,詩人借詠昭君村、懷念王昭君來抒寫自己的懷抱。
“群山萬壑赴荊門,生長明妃尚有村”。詩的發(fā)端兩句,首先點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。據(jù)《一統(tǒng)志》說:“昭君村,在荊州府歸州東北四十里?!逼涞刂?,即在今湖北秭歸縣的香溪。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,正住在夔州白帝城。這是三峽西頭,地勢較高。他站在白帝城高處,東望三峽東口外的荊門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。遠(yuǎn)隔數(shù)百里,本來是望不到的,但他發(fā)揮想象力,由近及遠(yuǎn),構(gòu)想出群山萬壑隨著險急的江流,奔赴荊門山的雄奇壯麗的圖景。他就以這個圖景作為本詩的首句,起勢很不平凡。杜甫寫三峽江流有“眾水會涪萬,瞿塘爭一門”(《長江二首》)的警句,用一個“爭”字,突出了三峽水勢之驚險。這里則用一個“赴”字突出了三峽山勢的雄奇生動。這可說是一個有趣的對照。但是,詩的下一句,卻落到一個小小的昭君村上,頗有點出人意外,因引起評論家一些不同的議論。明人胡震亨評注的《杜詩通》就說:“群山萬壑赴荊門,當(dāng)似生長英雄起句,此未為合作?!币馑际沁@樣氣象雄偉的起句,只有用在生長英雄的地方才適當(dāng),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適合,不協(xié)調(diào)的。清人吳瞻泰的《杜詩提要》則又是另一種看法。他說:“發(fā)端突兀,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,謂山水逶迤,鐘靈毓秀,始產(chǎn)一明妃。說得窈窕紅顏,驚天動地?!币馑际钦f,杜甫正是為了抬高昭君這個“窈窕紅顏”,要把她寫得“驚天動地”,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雄偉氣象來烘托她。楊倫《杜詩鏡銓》說:“從地靈說入,多少鄭重?!币嗯c此意相接近。究竟誰是誰非,如何體會詩人的構(gòu)思,須要結(jié)合全詩的主題和中心才能說明白,所以留到后面再說。
“一去紫臺連朔漠,獨留青冢向黃昏。”前兩句寫昭君村,這兩句才寫到昭君本人。詩人只用這樣簡短而雄渾有力的兩句詩,就寫盡了昭君一生的悲劇。從這兩句詩的構(gòu)思和詞語說,杜甫大概是借用了南朝江淹《恨賦》里的話:“明妃去時,仰天太息。紫臺稍遠(yuǎn),關(guān)山無極。望君王兮何期,終蕪絕兮異域。”但是,仔細(xì)地對照一下之后,我們應(yīng)該承認(rèn),杜甫這兩句詩所概括的思想內(nèi)容的豐富和深刻,大大超過了江淹。清人朱瀚《杜詩解意》說:“‘連’字寫出塞之景,‘向’字寫思漢之心,筆下有神?!闭f得很對。但是,有神的并不止這兩個字。只看上句的紫臺和朔漠,自然就會想到離別漢宮、遠(yuǎn)嫁匈奴的昭君在萬里之外,在異國殊俗的環(huán)境中,一輩子所過的生活。而下句寫昭君死葬塞外,用青冢、黃昏這兩個最簡單而現(xiàn)成的詞匯,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藝術(shù)匠心。在日常的語言里,黃昏兩字都是指時間,而在這里,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間了,它指的是那和無邊的大漠連在一起的、籠罩四野的黃昏的天幕,它是那樣地大,仿佛能夠吞食一切,消化一切,但是,獨有一個墓草長青的青冢,它吞食不下,消化不了。想到這里,這句詩自然就給人一種天地?zé)o情、青冢有恨的無比廣大而沉重之感。
“畫圖省識春風(fēng)面,環(huán)珮空歸月夜魂?!边@是緊接著前兩句,更進(jìn)一步寫昭君的身世家國之情。畫圖句承前第三句,環(huán)珮句承前第四句。畫圖句是說,由于漢元帝的昏庸,對后妃宮人們,只看圖畫不看人,把她們的命運完全交給畫工們來擺布。省識,是略識之意。說元帝從圖畫里略識昭君,實際上就是根本不識昭君,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劇。環(huán)珮句是寫她懷念故國之心,永遠(yuǎn)不變,雖骨留青冢,魂靈還會在月夜回到生長她的父母之邦。南宋詞人姜夔在他的詠梅名作《疏影》里曾經(jīng)把杜甫這句詩從形象上進(jìn)一步豐富提高:
昭君不慣胡沙遠(yuǎn),
但暗憶江南江北。
想珮環(huán)月夜歸來,
化作此花幽獨。
這里寫昭君想念的是江南江北,不是長安的漢宮特別動人。月夜歸來的昭君幽靈,經(jīng)過提煉,化身成為芬芳縞素的梅花,想象更是幽美!
“千載琵琶作胡語,分明怨恨曲中論?!边@是此詩的結(jié)尾,借千載作胡音的琵琶曲調(diào),點明全詩寫昭君“怨恨”的主題。據(jù)漢劉熙的《釋名》說:“琵琶,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也。推手前曰琵,引手卻曰琶。”晉石崇《明君詞序》說:“昔公主嫁烏孫,令琵琶馬上作樂,以慰其道路之思。其送明君亦必爾也。”琵琶本是從胡人傳入中國的樂器,經(jīng)常彈奏的是胡音胡調(diào)的塞外之曲,后來許多人同情昭君,又寫了《昭君怨》、《王明君》等琵琶樂曲,于是琵琶和昭君在詩歌里就密切難分了。
前面已經(jīng)反復(fù)說明,昭君的“怨恨”盡管也包含著“恨帝始不見遇”的“怨思”,但更主要的,還是一個遠(yuǎn)嫁異域的女子永遠(yuǎn)懷念鄉(xiāng)土,懷念故土的怨恨憂思,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積累和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的鄉(xiāng)土和祖國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。
話又回到本詩開頭兩句上了。胡震亨說“群山萬壑赴荊門”的詩句只能用于“生長英雄”的地方,用在“生長明妃”的小村子就不適當(dāng),正是因為他只從哀嘆紅顏薄命之類的狹隘感情來理解昭君,沒有體會昭君怨恨之情的分量。吳瞻泰意識到杜甫要把昭君寫得“驚天動地”,楊倫體會到杜甫下筆“鄭重”的態(tài)度,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“驚天動地”,何以值得“鄭重”的道理說透。昭君雖然是一個女子,但她身行萬里,冢留千秋,心與祖國同在,名隨詩樂長存,為什么不值得用“群山萬壑赴荊門”這樣壯麗的詩句來鄭重地寫呢?
杜甫的詩題叫《詠懷古跡》,顯然他在寫昭君的怨恨之情時,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情的。他當(dāng)時正“飄泊西南天地間”,遠(yuǎn)離故鄉(xiāng),處境和昭君相似。雖然他在夔州,距故鄉(xiāng)洛陽偃師一帶不象昭君出塞那樣遠(yuǎn)隔萬里,但是“書信中原闊,干戈北斗深”,洛陽對他來說,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。他寓居在昭君的故鄉(xiāng),正好借昭君當(dāng)年相念故土、夜月魂歸的形象,寄托自己想念故鄉(xiāng)的心情。
清人李子德說:“只敘明妃,始終無一語涉議論,而意無不包。后來諸家,總不能及?!边@個評語的確說出了這首詩最重要的藝術(shù)特色,它自始至終,全從形象落筆,不著半句抽象的議論,而“獨留青冢向黃昏”、“環(huán)珮空歸月夜魂”的昭君的悲劇形象,卻在讀者的心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。
(廖仲安)
諸葛大名垂宇宙, 宗臣遺像肅清高。
三分割據(jù)紆籌策, 萬古云霄一羽毛。
伯仲之間見伊呂, 指揮若定失蕭曹。
運移漢祚終難復(fù), 志決身殲軍務(wù)勞。
這是《詠懷古跡五首》中的最末一篇。當(dāng)時詩人瞻仰了武侯祠,衷心敬慕,發(fā)而為詩。作品以激情昂揚的筆觸,對其雄才大略進(jìn)行了熱烈的頌揚,對其壯志未遂嘆惋不已!
“諸葛大名垂宇宙”,上下四方為宇,古往今來曰宙,“垂于宙”,將時間空間共說,給人以“名滿寰宇,萬世不朽”的具體形象之感。首句如異峰突起,筆力雄放。次句“宗臣遺像肅清高”,進(jìn)入祠堂,瞻望諸葛遺像,不由肅然起敬,遙想一代宗臣,高風(fēng)亮節(jié),更添敬慕之情?!白诔肌倍?,總領(lǐng)全詩。
接下去進(jìn)一步具體寫諸葛亮的才能、功績。從藝術(shù)構(gòu)思講,它緊承首聯(lián)的進(jìn)廟、瞻像,到看了各種文物后,自然地對其豐功偉績作出高度的評價:“三分割據(jù)紆籌策,萬古云霄一羽毛?!奔u,屈也。紆策而成三國鼎立之勢,此好比鸞鳳高翔,獨步青云,奇功偉業(yè),歷代敬仰。然而詩人用詞精微,一“紆”字,突出諸葛亮屈處偏隅,經(jīng)世懷抱百施其一而已,三分功業(yè),亦只雄鳳一羽罷了?!叭f古云霄”句形象有力,議論達(dá)情,情托于形,自是議論中高于人之處。
想及武侯超人的才智和膽略,使人如見其羽扇綸巾,一掃千軍萬馬的瀟灑風(fēng)度。感情所至,詩人不由呼出“伯仲之間見伊呂,指揮若定失蕭曹”的贊語。伊尹是商代開國君主湯的大臣,呂尚輔佐周文王、武王滅商有功,蕭何和曹參,都是漢高祖劉邦的謀臣,漢初的名相,詩人盛贊諸葛亮的人品與伊尹、呂尚不相上下,而胸有成竹,從容鎮(zhèn)定的指揮才能卻使蕭何、曹參為之黯然失色。這,一則表現(xiàn)了對武侯的極度崇尚之情,同時也表現(xiàn)了作者不以事業(yè)成敗持評的高人之見。劉克莊曰:“臥龍沒已千載,而有志世道者,皆以三代之佐許之。此詩儕之伊呂伯仲間,而以蕭曹為不足道,此論皆自子美發(fā)之?!秉S生曰:此論出,“區(qū)區(qū)以成敗持評者,皆可廢矣?!笨梢娫娙诉@一論斷的深遠(yuǎn)影響。
最后,“運移漢祚終難復(fù),志決身殲軍務(wù)勞。”詩人抱恨漢朝“氣數(shù)”已終,長嘆盡管有武侯這樣稀世杰出的人物,下決心恢復(fù)漢朝大業(yè),但竟未成功,反而因軍務(wù)繁忙,積勞成疾而死于征途。這既是對諸葛亮“鞠躬盡瘁,死而后已”高尚品節(jié)的贊歌,也是對英雄未遂平生志的深切嘆惋。
這首詩,由于詩人以自身肝膽情志吊古,故能滌腸蕩心,浩氣熾情動人肺腑,成為詠古名篇。詩中除了“遺像”是詠古跡外,其余均是議論,不僅議論高妙,而且寫得極有情韻。三分霸業(yè),在后人看來已是赫赫功績了,而對諸葛亮來說,輕若一羽耳;“蕭曹”尚不足道,那區(qū)區(qū)“三分”就更不值掛齒。如此曲折回宕,處處都是抬高了諸葛亮。全詩議而不空,句句含情,層層推選:如果把首聯(lián)比作一雷乍起,傾盆而下的暴雨,那么,頷聯(lián)、頸聯(lián)則如江河奔注,波濤翻卷,愈漲愈高,至尾聯(lián)蓄勢已足,突遇萬丈絕壁,瀑布而下,空谷傳響──“志決身殲軍務(wù)勞”──全詩就結(jié)于這動人心弦的最強音上。
(傅經(jīng)順)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【鶴注】此當(dāng)是大歷元年夔州作?!抖乓堋罚何迨赘饕还袍E,首章前六句,先發(fā)己懷,亦五章之總冒。其古跡,則庾信宅也。宅在荊州,公未到荊,而將有江陵之行,流寓等于庾信,故詠懷而先及之。然五詩皆借古跡以見己懷,非專詠古跡也。又云:懷庾信、宋玉,以斯文為己任也,懷先主、武侯,嘆君臣際會之難逢也,中間昭君一章,蓋入宮見拓,與入朝見拓者,千古有同感焉。
支離東北風(fēng)塵際,漂泊西南天地間①。三峽樓臺淹日月②,五溪衣服共云山③。羯胡事主終無賴④,詞客哀時且未還。庾信生平最蕭瑟,暮年詩賦動江關(guān)⑤。
(首章詠懷,以庾信自方也。上四,漂泊景況。下四,漂泊感懷。公避祿山之亂,故自東北而西南。淹日月,久留也。共云山,雜處也。五六,賓主雙關(guān),蓋祿山叛唐,猶侯景叛梁,公思故國,猶信《哀江南》。末應(yīng)詞客哀時。后四章,皆依年代為先后。首章拈庾信,從自敘帶言之耳?;蛞蛐旁咏晁斡窆收焱ㄊ字感?。按子山自梁使周,被留不返,三峽五溪,蹤跡未到,不當(dāng)傅會。)
①《莊子》:夫支離其形者,猶足以養(yǎng)其身,全其天年。注:支離,形體不全之貌。此詩作流離之意。《蜀志·許靖傳》:“漂泊風(fēng)波,絕糧茹草?!薄绢欁ⅰ繓|北純是風(fēng)塵,西南尚留天地,下字皆不茍。吳邁遠(yuǎn)詩:“西南窮天險,東北畢地關(guān)?!雹邡Q曰:《峽程記》:三峽,謂明月峽、巫山峽、廣澤峽,其有瞿唐、滟滪、燕子、屏風(fēng)之類,皆不在三峽之?dāng)?shù)。此云三峽,蓋指巫山為第三峽,非兼明月、廣澤而言。下章蜀主幸三峽,亦同此義?!抖乓堋罚簶桥_,指西閣言。蕭懿詩:樓臺自相隱。③《后漢·南蠻傳》:武陵五溪蠻,皆盤瓠之后。盤瓠,犬也,得高辛氏少女,生六男六女,織績衣皮,好五色衣服?!稊⒅輬D經(jīng)》:五溪諸蠻,遙接益州西郡,故先主伐吳,使馬良招五溪諸蠻,授以官爵?!端?jīng)注》:武陵有五溪,謂雄溪、溪、酉溪、沅溪、辰溪也,在今湖廣辰州界。《左傳》:“飲食衣服,不與華同?!辈嚏姡骸霸粕饺f里兮歸路遐?!?/p>
④《史記注》:江湖間,謂小兒多作狡猾為無賴。⑤《庾信傳》:信在周,雖位望通顯,常有鄉(xiāng)關(guān)之思,乃作《哀江南賦》以致其意,其辭曰:“信年始二毛,即逢喪亂,藐是亂離,至于沒齒。燕歌遠(yuǎn)別,悲不自勝;楚老相逢,泣將何及?”又云:“將軍一去,大樹飄零;壯士不還,寒風(fēng)蕭瑟。提摯老幼,關(guān)河累年?!庇帧秱馁x》:“對玉關(guān)而羈旋,坐長河而暮年。”末二句,即用其賦語。庾信初在江南,江關(guān)正其地也。《后漢書》:岑彭破荊門,長驅(qū)入江關(guān)。
其二
搖落深知宋玉悲①,風(fēng)流儒雅亦吾師②。悵望千秋一灑淚③,蕭條異代不同時④。江山故宅空文藻⑤,云雨荒臺豈夢思⑥?最是楚宮俱泯滅⑦,舟人指點到今疑⑧。
(此懷宋玉宅也。亦四句分截。言古人不可復(fù)作,而文彩終能傳世。望而灑淚,恨不同時也,二句乃流對。《杜臆》:玉之故宅已亡,而文傳后世。其所賦陽臺之事,本托夢思以諷君,至今楚宮久沒,而舟人過此,尚有行云行雨之疑??傄蛭脑逅?,足以感動后人耳。鳳流儒雅,真足為師矣。一說,宋宅雖亡,其文藻猶存,若楚宮泯滅,指點一無可憑矣。然則富貴而名湮沒者,烏足與詞人爭千古哉。此作言外感慨之詞,亦見姿致。黃生曰:前半懷宋玉,所以悼屈原,悼屈原者,所以自悼也。后半抑楚王,所以揚宋玉,揚宋玉者,亦所以自揚也。是之謂詠懷古跡也。此詩起二句失粘。)
①宋玉《九辯》:“悲哉秋之為氣也,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?!雹阝仔拧犊輼滟x》:“殷仲文風(fēng)流儒雅,海內(nèi)知名?!薄旧圩ⅰ匡L(fēng)流,言其標(biāo)格。儒雅,言其文學(xué)。宋玉以屈原為師,杜公又以宋玉為師,故曰亦吾師?!肚f子》:“吾師乎?”③謝脁詩:“寒煙悵望心?!辈苤苍姡骸盀I滿祎抱?!雹芾盍陼骸氨L(fēng)蕭條。”蕭條,嘆人亡也。太白《懷張子房》詩:“嘆息此人去,蕭條徐泗空?!敝x靈運詩:“異代可同調(diào)?!睗h武帝讀相如《子虛賦》,曰:“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?!雹萏諠撛姡骸敖截M不險?!薄冻o》:“爾何懷乎故宅?!壁w曰:歸州荊州皆有來玉宅,此言歸州宅也。曹植論:“耽思乎文藻之場圃?!雹匏斡瘛陡咛瀑x》:昔先王常游高唐,夢見一婦人,王因幸之,去而辭曰:“妾在巫山之陽,高丘之岨,旦為行云,暮為行雨,朝朝暮暮,陽臺之下。”謝脁詩:“歸夢相思夕?!必M夢思,言本無此夢。⑦俱泯滅,與故宅俱亡矣?!妒勒f》:王大將軍云:“最是臣少所知拔?!薄跺居钣洝罚撼m,在巫山縣西二百步陽臺古城內(nèi),即襄王所游之地。陽云臺,高一百二十丈,南枕長江。張正見詩:“忽聽晨雞曙,非復(fù)楚宮歌?!辩姇模骸吧裰?,幾于泯滅?!雹唷侗阕印罚骸澳恢更c之。”宋玉《釣賦》:“歷載數(shù)百,到今不廢。”按《漢書注》:宋玉作賦,蓋假設(shè)其事,諷諫淫惑也。張綖云:賦稱先王夢神女,蓋以懷王之亡國警襄王也。朱注云:豈夢思,明其為子虛亡是之說。顧宸曰:宋玉述懷王夢神女,作《高唐賦》,又自述己夢,作《神女賦》,本托諷諫襄王耳?!秶L(fēng)》以《關(guān)雎》為思賢,《離騷》比湘妃於君王,玉之兩賦,正合此旨。李義山詩云“襄王枕上原無夢,莫枉陽臺一片云”,是也。后人皆云襄王夢神女,非矣。《文選》刻本沿訛已久,王玉二字互混到底,今只改正數(shù)字,文義自明。使玉賦高唐之事,其夜玉寢,夢與神女遇,其狀甚麗,玉異之,明日以白王,王曰其夢若何?玉對云云。王曰狀如何也?玉曰茂矣美矣云云。王曰:“若此甚矣,試為寡人賦之?!苯癜矗罕厝缧捱h(yuǎn)說,于王曰盛矣句,方有著落,其賦中王覽其狀,亦當(dāng)改作玉覽其狀。又尾末所云顛倒失據(jù),惆悵垂涕者,亦屬自述語,不似代王賦夢之詞。
其三
群山萬壑赴荊門①,生長明妃尚有村②。一去紫臺連朔漠,獨留青冢向黃昏③。畫圖省識春風(fēng)面④,環(huán)佩空歸夜月魂⑤。千載琵琶作胡語⑥,分明怨恨曲中論⑦。
(此懷昭君村也。上四記敘遺事,下乃傷吊之詞。生長名邦,而歿身塞外,比足該舉明妃始末。五六,承上作轉(zhuǎn)語,言生前未經(jīng)識面,則歿后魂歸亦徒然耳,唯有琵琶寫意,千載留恨而已。朱瀚曰:起處,見鐘靈毓秀而出佳人,有幾許珍惜。結(jié)處,言托身絕域而作胡語,含許多悲憤。曲中訴論,正指昭君怨詩,不作后人詞曲。黃生曰:怨恨者,怨己之遠(yuǎn)嫁,恨漢之無恩也。陶開虞曰:此詩風(fēng)流搖曳,杜詩之極有韻致者。)
①鮑照《舞鶴賦》:“雪滿群山。”《世說》:“千巖竟秀,萬壑爭流?!雹凇稘h書注》:文穎曰:昭君,本蜀郡秭歸人也?!稘h書》:王嬙,字昭君。石崇《明君詞序》:“明君,本昭君,觸晉文帝諱改焉。”《一統(tǒng)志》:昭君村,在荊州府歸州東北四十里。③薛道衡詩:“一去無消息。”《別賦》:“明君去時,仰天太息,紫臺稍遠(yuǎn),關(guān)山無極。望君王兮何期,終蕪絕兮異域?!崩钌谱ⅲ骸白吓_,即紫宮也?!薄旧圩ⅰ繚h宮名。朱瀚曰:此詩連字,即無極意。青冢句,即蕪絕意。謝惠連《雪賦》:“朔漠飛沙?!薄稜栄拧罚骸八?,北方也?!薄墩f文》:“漠,北方流沙也。”《歸州圖經(jīng)》邊地多白草,昭君冢獨青,鄉(xiāng)人思之,為立廟香溪。《一統(tǒng)志》:昭君墓,在古豐州西六十里。《琴操》:昭君有子曰世違,單于死,世違繼立。凡為胡者,父死妻母,昭君問世違曰:“汝為漢也,為胡也?”世違曰:“欲為胡耳?!闭丫送趟幾詺?。《淮南子》日至虞淵,是謂黃昏。④《莊子》:“宋元君將畫圖?!薄段骶╇s記》:元帝后宮既多,使畫工圖形,按圖召幸之。宮入皆賂畫工,昭君自恃其貌、獨不與,乃惡圖之,遂不得見。后匈奴來朝,求美人為閼氏,上以昭君行。及去,召見,貌為后宮第一,帝悔之。窮按其事,畫工韓延壽棄市。瀚曰:省,乃省約之省,言但于畫圖中略識其面也。⑤江總《和東宮故妃》詩:“猶憶窺窗處,還如解佩時。若令歸就月,照見不須疑?!卞唬h(huán)佩句,乃總括其語?!妒酚洝罚骸澳献迎h(huán)佩,玉聲璆然。”漢章帝詔:“想望歸魂于沙漠之表。”⑥庾信《昭君詞》:“胡風(fēng)入骨冷,夜月照心明。方調(diào)琴上曲,變?nèi)牒章??!卞唬号镁?,乃融化其語?!夺屆贰芭?,本邊人馬上所鼓也,推于前曰琵,引卻曰琶?!笔纭睹骶~序》:“昔公主嫁烏孫,令琵琶馬上作樂,以慰其道路之思,其送明君亦必爾也,其造新曲,多哀怨之聲?!薄肚俨佟罚骸罢丫谕?,恨帝始不見遇,乃作怨思之歌,后人名為《昭君怨》?!薄墩丫埂吩娫疲骸扒锬酒嗥啵淙~萎黃。有鳥處山,集于苞桑。養(yǎng)育毛羽,形容生光。既得升云,上游曲房。離宮絕曠,身體摧藏。志念抑沉,不得頡頏。雖得委食,心有徊徨。我獨伊何,來往變常。翩翩之燕,遠(yuǎn)集西羌。高山峨峨,河水泱泱。父兮母兮,道里悠長。嗚呼哀哉,優(yōu)心惻傷。”⑦《史記·始皇紀(jì)》:“貴賤分明?!薄肚皾h·郊祀志》:“天下怨恨?!扁仔旁姡骸敖K是曲中啼?!表n子蒼《昭君圖敘》:《漢書》:竟寧元年,呼韓邪來朝,言愿婿漢氏,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昭君字嬙妃之,生一子株累,立,復(fù)妻之,生二女。至范氏書,始言入宮久不見御,積怨,因掖庭令請行單于。臨辭,大會,昭君豐容靚飾,顧影裴徊,辣動左右。帝驚悔,欲復(fù)留,而重失信外夷。然范不言呼韓邪愿婿,而言四五宮女,又言字昭君,生二子,與前書皆不合。其言不愿妻其子,而詔使從胡俗,此自烏孫公主,非昭君也?!段骶╇s記》又言:元帝使畫工圖宮人,皆賂畫工,而昭君獨不賂,乃惡圖之。既行,遂按誅毛延壽?!肚俨佟酚盅裕罕君R國王穰女,端正閑麗,未嘗窺看門戶。穰以其有異,人來之,不與。年十七,進(jìn)之,帝以地遠(yuǎn),不幸。欲賜單于美人,嬙對使者,越席請往。后不愿妻其子,吞藥而卒。蓋其事雜出,無所考證。自信史尚不同,況傳記乎。要之,《琴操》最牴牾矣。按:昭君,南郡人,今秭歸縣有昭君村,人生女,必灼艾灸其面,慮以色選故也。
張綖曰:代宗嘗以仆固懷恩之女,號崇徽公主,下嫁回紇,歐陽公詠其手痕云:“故鄉(xiāng)飛鳥尚啁啾,何況悲笳出塞愁。青冢理魂知不返,翠崖遺跡為誰留?玉顏自古為身累,肉食何人與國謀?行路至今空嘆息,巖花野草自春秋?!敝煳墓^玉顏肉食一聯(lián),以詩言之,第一等詩,以議論言之,第一等議論。文公蓋亦感傷時事,故有契于歐公之作耳。
錢塘瞿佑《詩話》:詩人詠昭君者多矣,大篇短章,率敘其離別怨恨而已。唯白樂天云:“漢使卻回憑寄語,黃金何日贖蛾眉。君王苦問妄顏色,莫道不如宮里時。”此不言怨恨,而倦倦舊主之思,過人遠(yuǎn)甚。
其四
蜀主窺吳幸三峽,崩年亦在永安宮①。翠華想像空山里②,玉殿虛無野寺中③。古廟杉松巢水鶴④,歲時伏臘走村翁⑤。武侯祠屋長鄰近,一體君臣祭祀同⑥。
(此懷先主廟也。上四,記永安遺跡。下四,敘廟中景事。幸峽崩年,溯廟祀之由。君臣同祭,見余澤未泯?!颈R注】曰幸、曰崩、曰翠華、曰玉殿,尊昭烈為正統(tǒng),若《春秋》之筆。首稱蜀主,因舊號耳。后篇又稱漢祚,其帝蜀可見矣。今按:若論書法,當(dāng)云“漢主征吳幸三峽”,尤見正大?!绢欁ⅰ砍菜Q,見廟之久。走村翁,見祭之勤。又曰:《出師表》:“官中府中,俱為一體。”言平日抱一體之誠,千秋享一體之報。朱瀚曰:先主崩于白帝城,其立廟宜也。武侯祠自在沔陽,而此處亦為立祠,實以君臣一體之故,陪享正合典禮,見后主不允臣民之請為闕失矣。)
①【錢箋】《水經(jīng)注》:石門灘北岸有山,山上合下開,洞達(dá)東西,緣江步路所由。先主為陸遜所敗,走徑此門,追者甚急,乃燒鎧斷道。孫桓為遜前驅(qū),斬上夔道,截其要徑。先主踰山越險,僅乃得免,忿恚而嘆曰:“吾昔至京,桓尚小兒,而今迫孤乃至于此?!八彀l(fā)憤而薨。《華陽國志》,先主戰(zhàn)敗,委舟舫,由步道還魚復(fù),改魚復(fù)為永安。明年正月,召丞相亮于成都。四月,殂于永安宮?!跺居钣洝罚合戎鞲聂~復(fù)為永安,仍于州之西七里別置永安宮。梁簡文帝《蜀道篇》:“建平督郵道,魚復(fù)永安宮。”②《楚辭》:“思故舊以想像兮?!雹邸驹ⅰ康罱駷榕P龍寺,廟在宮東。謝莊《送神歌》:“璇庭寂,玉殿虛?!薄渡狭仲x》:“乘虛無,與神俱?!雹堋段骶╇s記》:高松植。應(yīng)玚《靈河賦》:“長杉峻槚。”《抱樸子》:“千歲之鶴,隨時而鳴,能登于木,其未干歲者,終不能集于樹上。”《春秋繁露》:“白鶴知夜半?!弊ⅲ骸苞Q,水鳥也,夜半,水位感其生氣,則益喜而鳴?!?/p>
⑤楊惲《報孫會宗書》:“田家作苦,歲時伏臘,烹羊炮羔,斗酒自勞。”⑥內(nèi)宮外殿,君廟臣祠,有次第。王褒《四子講德論》:“君為元首,臣為股肱,明其一體,相待而成?!?/p>
其五
諸葛大名垂宇宙①,宗臣遺像肅清高②。三分割據(jù)紆籌策③,萬古云霄一羽毛④。伯仲之間見伊呂,指揮若定失蕭曹⑤。運移漢祚終難復(fù)⑥,志決身殲軍務(wù)勞。
(此懷武侯也。上四,稱其大名之不朽。下四,惜其大功之不成。三分割據(jù),見時勢難為。萬古云宵,見才品杰出。俞浙曰:孔明人品,足上方伊呂,使得盡其指揮,以底定吳魏,則蕭曹何足比論乎?無如漢祚將移,志雖決于恢復(fù),而身則殲于軍務(wù),此天也,而非人也。五六,承萬古云霄。七八,承三分割據(jù)。【澤州陳家宰注】武侯在軍,嘗綸巾羽扇。遺像清高,其氣象猶可想見。按:俞氏云:一羽毛,如鸞鳳高翔,獨步云霄,無與為匹也。焦竑則云:昔人以三分割據(jù)為孔明功業(yè),不知此乃其所輕為,正如云霄間一羽毛耳。此說非是。當(dāng)年漢軍雜耕渭濱,魏人畏蜀如虎,孔明一死,而漢事遂不可為,此真天運之無可如何者。志決身殲,即《出師表》所謂“鞠躬盡瘁,死而后已”者。軍務(wù)勞,即《蜀志》所云“巨細(xì)咸決”及“南征北伐”之類。紆,屈也。一,獨也。殲,盡也。
①《一統(tǒng)志》:武侯廟,在夔州府治八陣臺下?!妒酚洝ぴ绞兰摇罚悍扼灰詾榇竺拢y以久居?!肚f子》:外不觀乎宇宙?!段淖印罚骸八姆缴舷轮^之宇,往古來今謂之宙?!雹凇稘h書》贊:“蕭何、曹參,位冠群后,聲為一代之宗臣?!弊ⅲ骸把詾楹笫乐鹧??!薄妒裰尽の浜顐鳌纷ⅲ簭垉霸唬阂粐诔?,伯主之賢佐。夏侯湛《東方朔畫贊序》:“徘徊路寢,見先生之遺像。”《高士傳》:鄭樸修道靜默,世服其清高。③諸葛亮《出師表》:“今天下三分,益州罷弊?!标憴C《辯亡論》:“割據(jù)山川,跨制荊吳?!笔茄云砸环健S职喙獭稘h·高帝贊》:割據(jù)河山,保此懷民。亦可言興王事業(yè)矣?!独献印罚骸吧朴嫴挥没I策?!薄妒酚洝罚焊叩墼唬骸斑\籌策帷幄中?!雹荜憘呍姡骸叭f古信為儔?!薄稌x書·陶侃傳》:志凌云霄,神機獨斷。蔣氏曰:云霄羽毛,正與清高相應(yīng)。梁簡文帝《與劉孝儀令》:“威風(fēng)一毛?!薄稄V絕交論》:“競羽毛之輕。”
⑤魏文帝《典論》:“傅毅之于班固,伯仲之間耳?!迸砹k《獄中與諸葛亮?xí)罚骸白阆履水?dāng)世伊呂?!薄蛾惼絺鳌罚赫\能去兩短,集兩長,天下指揮即定矣?!侗獋髻潯罚焊咦骈_基,蕭曹為冠?!惧X箋】張輔《葛樂優(yōu)劣論》:也明包文武之德,殆將與伊呂爭儔,豈徒樂毅為伍?后魏崔浩著論:“亮不能為蕭曹亞匹?!敝^陳壽貶亮,非為失實。公以伊呂相提而論,乃伸張輔之說,而抑崔浩之黨陳壽也。⑥宋文帝詩:“運移矜物化?!辈嚏逗涨罚骸拔疑鬂h祚衰?!苯鸷戮又小额}五丈原武侯廟》詩:“籌筆無功事可哀,長星飛墮蜀山摧。三分豈是平生志,十倍寧論蓋世才。壞壁丹青仍白羽,斷碑文字只蒼苔。夜深老木風(fēng)聲惡,猶想褒斜萬馬來。”按:三分萬古,以虛對實,郝氏將十倍對三分,全用實事,乃仿公意而參酌者。
劉克莊曰:臥龍沒已千載,而有志世道者,皆以三代之佐許之。此詩儕之伊呂伯仲間,而以蕭曹為不足道,此論皆自子美發(fā)之??纪?、南軒,近代大儒,不能廢也。
張綖曰:見伊呂而失蕭曹,稱之無乃過乎?曰:此少陵有見之言也。蕭曹佐漢開基,不能致主王道,建萬世之長策,使帝王以來之制度,蕩然而不復(fù)見,至今有遺憾焉??酌鞲吲P隆中,三顧而起,固耕莘釣渭之遺風(fēng)也。文中子稱其無死,禮樂其有興乎?然則指揮若定,誠非蕭曹所能班矣,夫豈過哉。
黃生曰:此詩先表其才之挺出,后惜其志之不成,武候平生出處,直以五十六字論定。前后諸人,區(qū)區(qū)以成敗持評者,皆可廢矣。
盧世曰:杜詩《諸將》五首、《詠懷古跡》五首,此乃七言律命脈根柢。子美既竭心思,以一身之全力,為廟算運籌,為古人寫照,一腔血悃,萬遍水磨,不唯不可輕議,抑且不可輕讀,養(yǎng)氣滌腸,方能領(lǐng)略。人知有《秋興》八首,不知尚有此十首,則杜詩之所以為杜詩,行之不著,習(xí)矣不察者,其埋沒亦不少矣。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