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1]原注：斛斯融，吾酒徒。

黃四娘家花滿蹊， 千朵萬朵壓枝低。

留連戲蝶時時舞， 自在嬌鶯恰恰啼。

上元元年（760）杜甫卜居成都西郭草堂，在飽經(jīng)離亂之后，開始有了安身的處所，詩人為此感到欣慰。春暖花開的時節(jié)，他獨(dú)自沿江畔散步，情隨景生，一連成詩七首。此為組詩之六。

首句點(diǎn)明尋花的地點(diǎn)，是在“黃四娘家”的小路上。此句以人名入詩，生活情趣較濃，頗有民歌味。次句“千朵萬朵”，是上句“滿”字的具體化?！皦褐Φ汀?，描繪繁花沉甸甸地把枝條都壓彎了，景色宛如歷歷在目?！皦骸?、“低”二字用得十分準(zhǔn)確、生動。第三句寫花枝上彩蝶蹁躚，因戀花而“留連”不去，暗示出花的芬芳鮮妍?；蓯郏奈枳艘嗫蓯?，不免使漫步的人也“留連”起來。但他也許并未停步，而是繼續(xù)前行，因?yàn)轱L(fēng)光無限，美景尚多。“時時”，則不是偶爾一見，有這二字，就把春意鬧的情趣渲染出來。正在賞心悅目之際，恰巧傳來一串黃鶯動聽的歌聲，將沉醉花叢的詩人喚醒。這就是末句的意境?！皨伞弊謱懗鳅L聲輕軟的特點(diǎn)。“自在”不僅是嬌鶯姿態(tài)的客觀寫照，也傳出它給人心理上的愉快輕松的感覺。詩在鶯歌“恰恰”聲中結(jié)束，饒有余韻。讀這首絕句，仿佛自己也走在千年前成都郊外那條通往“黃四娘家”的路上，和詩人一同享受那春光給予視聽的無窮美感。

此詩寫的是賞景，這類題材，盛唐絕句中屢見不鮮。但象此詩這樣刻畫十分細(xì)微，色彩異常秾麗的，則不多見。如“故人家在桃花岸，直到門前溪水流”（常建《三日尋李九莊》），“昨夜風(fēng)開露井桃，未央前殿月輪高”（王昌齡《春宮曲》），這些景都顯得“清麗”；而杜甫在“花滿蹊”后，再加“千朵萬朵”，更添蝶舞鶯歌，景色就秾麗了。這種寫法，可謂前無古人。

其次，盛唐人很講究詩句聲調(diào)的和諧。他們的絕句往往能被諸管弦，因而很講協(xié)律。杜甫的絕句不為歌唱而作，純屬誦詩，因而常常出現(xiàn)拗句。如此詩“千朵萬朵壓枝低”句，按律第二字當(dāng)平而用仄。但這種“拗”決不是對音律的任意破壞，“千朵萬朵”的復(fù)疊，便具有一種口語美。而“千朵”的“朵”與上句相同位置的“四”字，雖同屬仄聲，但彼此有上、去聲之別，聲調(diào)上仍具有變化。詩人也并非不重視詩歌的音樂美。這表現(xiàn)在三、四兩句雙聲詞、象聲詞與疊字的運(yùn)用。“留連”、“自在”均為雙聲詞，如貫珠相聯(lián)，音調(diào)宛囀。“恰恰”為象聲詞，形容嬌鶯的叫聲，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聽覺形象?！皶r時”、“恰恰”為疊字，既使上下兩句形成對仗，使語意更強(qiáng)，更生動，更能表達(dá)詩人迷戀在花、蝶之中，忽又被鶯聲喚醒的剎那間的快意。這兩句除卻“舞”、“鶯”二字，均為舌齒音，這一連串舌齒音的運(yùn)用造成一種喁喁自語的語感，維妙維肖地狀出看花人為美景陶醉、驚喜不已的感受。聲音的效用極有助于心情的表達(dá)。

在句法上，盛唐詩句多天然渾成，杜甫則與之異趣。比如“對結(jié)”（后聯(lián)駢偶）乃初唐絕句格調(diào)，盛唐絕句已少見，因?yàn)檫@種結(jié)尾很難做到神完氣足。杜甫卻因難見巧，如此詩后聯(lián)既對仗工穩(wěn)，又饒有余韻，使人感到用得恰到好處：在賞心悅目之際，聽到鶯歌“恰恰”，不是更使人陶然神往么？此外，這兩句按習(xí)慣文法應(yīng)作：戲蝶留連時時舞，嬌鶯自在恰恰啼。把“留連”、“自在”提到句首，既是出于音韻上的需要，同時又在語意上強(qiáng)調(diào)了它們，使含義更易為人體味出來，句法也顯得新穎多變。

(周嘯天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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鶴曰：詩云“東望少城花滿煙”，當(dāng)是在浣花溪作。舊編在寶應(yīng)元年，朱本編在上元二年。

江上被花腦不徹①，無處告訴只顛狂②。走覓南鄰愛酒伴，（【原注】斛斯融，吾酒徒。）經(jīng)旬出飲獨(dú)空床。

（首章乃尋花獨(dú)步之由?！抖乓堋罚侯嵖穸郑似呓^之綱。不逢酒伴，故獨(dú)步花前耳。）。

①徹，盡也。②《晉陽秋》：謝尚收涕告訴。

其二

稠花亂蕊裹江濱①，行步欹危實(shí)怕春②。詩酒尚堪驅(qū)使在，未須料理白頭人③。

（【遠(yuǎn)注】此初至江邊而作。行步欹危，老年之狀。詩酒堪使，不須慮死也。前二自悲，后二自慰?！抖乓堋罚呵霸苹X，此云怕春，皆用反語。詩酒曰驅(qū)使。白頭曰料理，出語皆奇。）

①《淮南子》：“包裹于天地之間?！贝斯炙?。趙曰：裹江濱，兩岸俱有花也。司空圖詩“千英萬萼裹枝紅”，即此意。王粲詩：“率彼江濱?！雹凇惧X箋】白樂天詩“方愁須惡春”，即怕春之意。③《世說》：韓康伯母聞二吳哭母哀，語子曰：“汝若為選官，當(dāng)先料理此人?！庇郑和踝娱嘧骰杠囼T參軍，桓謂王曰：“卿在府久，比當(dāng)相料理。”

其三

江深竹靜兩三家，多事紅花映白花①。報答春光知有處②，應(yīng)須美酒送生涯③。

（吳論：此過臨江數(shù)家而作。兩三家，家之少。紅白花，花之繁。曰多事，亦有惱花意。酒送余生，不孤春色，便是報答處。）

①多事，就花開言。遠(yuǎn)注謂種花者多事，非。李白詩：“桃花能紅李能白?！雹诹涸墼姡骸巴酵汗庑?。”③曹植詩：“美酒斗十千?！?/p>

其四

東望少城花滿煙①，百花高樓更可憐。誰能載酒開金盞，喚取佳人舞繡筵。

（吳論：此回望城中而作。少城居密，故煙氣蒙花。招飲無人，所以望樓興嘆?！抖乓堋罚鹤儫熁榛M煙，化腐為新。）。

①左思《蜀都賦》：“亞以少城，接乎其西。市廛所舍，賈商之淵?！弊ⅲ荷俪?，小城也，在城西，市在其中?！对涂たh志》，少城，在成都縣西南一里。黃生以百花樓為少城酒樓，希謂在百花潭上，未合。

其五

黃師塔前江水東①，春光懶困倚微風(fēng)。桃花一簇開無主，可愛深紅愛淺紅②？

（吳論：此至黃師塔前而作。春時懶倦，故倚風(fēng)少憩。師亡無主，則深淺紅花，亦任人自賞而已。【朱注】疊用愛的字，言愛深紅乎，抑愛淺紅乎？有令人應(yīng)接不暇意。）。

①陸游《老學(xué)庵筆記》：余以事至犀浦，過松林甚茂，問馭卒，此何處？答曰：“師塔也?！笔袢撕羯疄閹?，葬所為塔，乃悟少陵“黃師塔前”之句。②庾信詩：“深紅蓮子艷?！敝斐涝姡骸疤m心帶淺紅?！?/p>

其六

黃四娘家花滿蹊，干朵萬朵壓枝低。留連戲蝶時時舞①，自在嬌鶯恰恰啼②。

（吳論：此至黃四娘家而作。師塔、黃家，歿存雖異，但看春光易度，同歸零落耳，故復(fù)有花盡老催之感。此三章聯(lián)絡(luò)意也。）。

①梁元帝詩：“戲蝶時飄粉，風(fēng)花乍落香?！雹诠艠犯骸皾娠麸嬜某Ｗ栽??！标惡笾髟姡骸皨生L含響偶。”駱賓王詩：“分念嬌鶯一種啼?！?/p>

其七

不是愛花即欲死，只恐花盡老相催。繁枝容易紛紛落，嫩蕊商量細(xì)細(xì)開。

（【遠(yuǎn)注】末章總結(jié)，乃惜花之詞。愛花欲死，少年之情。花盡老催，暮年之感。繁枝易落，過時者將謝。嫩蕊細(xì)開，方來者有待。亦寓蜚老惜少之意。鐘惺云：前二語，即惱花怕春意。商量細(xì)開，不欲其一往而盡也。遠(yuǎn)注：每首尋花，章法各能變化。）
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