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表面看，“水流心不競”，是說江水如此滔滔，好象為了什么事情，爭著向前奔跑；而我此時(shí)卻心情平靜，無意與流水相爭。“云在意俱遲”，是說白云在天上移動，那種舒緩悠閑，與我此時(shí)的閑適心情全沒兩樣。仇兆鰲說它“有淡然物外、優(yōu)游觀化意”（《杜詩詳注》）是從這方面理解的，可惜只是一種表面的看法。

不妨拿王維的“流水如有意，暮禽相與還”（《歸嵩山作》）來對比一下。王維是自己本來心中寧靜，從靜中看出了流水、暮禽都有如向自己表示歡迎、依戀之意；而杜甫這一聯(lián)則從靜中得出相反的感想。“水流心不競”，本來心里是“競”的，看了流水之后，才忽然覺得平日如此棲棲遑遑，畢竟無謂，心中陡然冒出“何須去競”的一種念頭來。“云在意俱遲”也一樣，本來滿腔抱負(fù)，要有所作為，而客觀情勢卻處處和自己為難。在平時(shí)，本是極不愿意“遲遲”的，如今看見白云悠悠，于是也突然覺得一向的做法未免是自討苦吃，應(yīng)該同白云“俱遲”才對了。

王詩“流水如有意”，“有意”顯出詩人的“無意”；杜詩“水流心不競”，“不競”泄露了詩人平日的“競”。真是“正言若反”，在作者卻是不自覺的。

下面第三聯(lián)，更是進(jìn)一步揭出詩人杜甫的本色?！凹偶糯簩⑼怼?，帶出心頭的寂寞；“欣欣物自私”，透露了眾榮獨(dú)瘁的悲涼。這是一種融景入情的手法。晚春本來并不寂寞，詩人此時(shí)處境閑寂，移情入景，自然覺得景色也是寂寞無聊的了；眼前百草千花爭奇斗艷，欣欣向榮，然而都與己無關(guān)，引不起自己心情的欣悅，所以就嗔怪春物的“自私”了。當(dāng)然，這當(dāng)中也不盡是個(gè)人遭逢上的感慨，但正好說明詩人此時(shí)心境并非是那樣悠閑自在的。讀到這里，回顧上聯(lián)的“水流”“云在”，寫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思想感情，豈不是更加明白了嗎！

杜甫寫此詩時(shí)，安史之亂未平。李光弼于是年春間大敗于邙山，河陽、懷州皆陷。作者雖然避亂在四川，暫時(shí)得以“坦腹江亭”，到底還是忘不了國家安危的，因此詩的最后，就不能不歸結(jié)到“江東猶苦戰(zhàn)，回首一顰眉”，又陷入滿腹憂國憂民的愁緒中去了。杜甫這首詩表面上悠閑恬適，骨子里仍是一片焦灼苦悶。這正是杜甫不同于一般山水詩人的地方。

(劉逸生)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從舊次，編在上元二年。

坦腹江亭暖①，長吟野望時(shí)②。水流心不競③，云在意俱遲④。寂寂春將晚⑤欣欣物自私⑥。故林歸未得，排悶強(qiáng)裁詩。（草堂本云：江東猶苦戰(zhàn)，回首(，) 一頻眉）⑦。

（上四江亭之景，下乃對景感懷。水流不滯，心亦從此無競。閑云自在，意亦與之俱遲。二句有淡然物外、優(yōu)游觀化意。春暮之時(shí)，物各得所，獨(dú)羇旅無歸，故裁詩以排悶。末句應(yīng)上長吟。）

①坦腹，借用王羲之東床坦腹字。②應(yīng)瑒詩：“永思長吟?！标庣H詩：“王城野望通?！雹邸兑住罚骸八鞫挥！薄蹲髠鳌罚骸靶膭t不競?！雹芪魍跄浮栋自浦{》：“白云在天，山陵自出。”⑤何遜詩：“少汀暮寂寂?！雹蕖稓w去來辭》：“木欣欣以向榮。”⑦黃生謂結(jié)語宜從草堂本。當(dāng)此春光和煦，物各得所，思及人猶苦戰(zhàn)，不禁傷心蹙額矣。今按：此時(shí)惟河北未平耳，江東卻無所指。張九成子韶曰：陶淵明云：“云無心以出岫，鳥倦飛而知還。”杜子美云：“水流心不競，云在意俱遲?！比魷Y明與子美相易其語，則識者必謂子美不及淵明矣。觀云無心，鳥倦飛，則可知其本意。至于水流而心不競，云在意俱遲，則與物初無間斷，氣更混淪，難輕議也。王嗣奭曰：中四，居然有道之言。公性稟高明，當(dāng)閑適時(shí)，道機(jī)目露，故寫得通透如此。覺云淡風(fēng)輕，無此深趣。按此章云“欣欣物自私”，有物各得所之意。前詩云“花柳更無私”，有與物同春之意。分明是沂水春風(fēng)氣象。
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