抒情的深婉含蓄是本詩最大的特色。初讀此詩,以為只是一般的紀行寫景,吟詠再三,則可感到平和外表下激蕩著的感情波瀾。這里有著喜和憂兩種感情的摻和交融,內心微妙的變化,曲折盡致。杜甫舉家遠徙,歷盡艱辛,為的是尋找一塊棲身之地,如今來到富庶繁華的成都,“我行山川異,忽在天一方”,眼前展開一個新天地,給了他新的生活希望,欣慰之感,自不待言?!暗晷氯嗣?,未卜見故鄉(xiāng)”,快慰之情剛生,馬上又想到了夢魂縈繞的故鄉(xiāng),何時再見,未可預卜,但見大江東去,自己只能做長年飄泊的游子了。下面接寫成都市廛的繁華、氣候的溫和,又轉悲為喜。但成都雖美,終非故土,鳥雀天黑猶各自歸巢,而茫茫中原,關山阻隔,自己何日才能回去呢?詩人又陷入了痛苦之中。當時中原州郡尚陷于安史叛軍之手,一句“中原杳茫?!保嗌賾n國傷時之情!詩人遙望星空,愁思悵惘,最后只能以自寬之詞作結??梢钥吹?,全詩寫喜,并不欣喜若狂,訴悲,也不泣血迸空,在舒緩和平的字里行間,寓含著一股喜憂交錯的復雜的感情潛流。
作為紀行詩,本詩用“賦”來鋪陳其事,而“賦”中又往往兼有比興,因而形成了曲折回旋,深婉含蓄的風格。詩一上來就直道出眼前之景:夕陽西下,暮色朦朧,詩人風塵仆仆地在歲暮黃昏中來到成都,渲染出一種蒼茫的氣氛。它既是賦,又兼比興。桑榆之日難道不正是詩人垂暮飄零的寫照嗎?同時它也興起了深沉的羈旅之情。下面寫“大江東流去,游子日月長”,“鳥雀夜各歸,中原杳茫?!保际琴x中兼興。最后寫“初月出不高,眾星尚爭光”,暗寓中興草創(chuàng)、寇亂未平的憂思。詩人妙用比興手法,筆下的自然景物都隱含深摯的感情。全詩一一閃過山川、城郭、原野、星空這些空間景物,同時也使人覺察到由薄暮至黃昏至星出月升的時光流逝。這種時空的交織使意境呈現(xiàn)出立體的美,烘托出感情上多層次的變化,達到情與景的自然交融。
胡應麟論東漢末年時的《古詩十九首》說:“蓄神奇于溫厚,寓感愴于和平;意愈淺愈深,詞愈近愈遠,篇不可句摘,句不可字求?!保ā对娝挕罚┒鸥Υ似^承了《古詩》的這一風格。而在思想感情上,它又突破了《古詩》多寫失意飄泊之士苦悶憂傷的小天地,它運用喜憂交錯的筆法,寫出了關懷祖國和人民命運的詩人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,其高處正在于此。
(黃寶華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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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漢書·地理志》:蜀郡有成都縣,唐為成都府?!杜f唐書》:成都府,在京師西南二千三百七十九里,去東都三千二百一十六里。
翳翳桑榆日①,照我征衣裳②。我行山川異③,忽在天一方④。但逢新人民⑤,未卜見故鄉(xiāng)⑥。大江東流去⑦,游子日月長⑧。
(初見成都人物,而嘆游子不歸也。此以江水東流,興己之棲泊。)
①《歸去來辭》:“景翳翳以將入?!濒梏瑁鼥V之貌?!痘茨献印罚喝瘴鞔咕霸跇涠?,謂之桑榆?!逗鬂h·馮異傳》:“失之東隅,收之桑榆。”②古詩:“照我羅衣幃。”③潘岳詩:“山川邈離異?!雹芴K武詩:“良友遠離別,各在天一方?!雹莶苤苍姡骸暗眯律倌??!雹蕖瓣套哟呵铩罚骸拔床菲湟??!睗h《傷歌行》:“思念故鄉(xiāng),郁郁累累?!雹咧x朓詩:“大江流日夜。”《博物志》:“水潦東流?!雹酀h人《變歌》:“愴愴游子懷?!标憴C《短歌》:“來日苦短,去日苦長?!?/p>
曾城填華屋①,季冬樹木蒼②。喧然名都會③,吹蕭間笙簧④。信美無與適⑤,側身望川梁⑥。鳥雀夜各歸⑦,中原杳茫茫⑧。
(又聞成都歌吹,而嘆中原遙隔也。此以鳥雀歸巢,興己之無家。劉會孟曰:“游子日月長”,“中原沓茫?!保瘺鰬嵲?,讀之黯然?!緩堖h注】公初至成都,而輒動鄉(xiāng)關之思,所謂“成都萬事好,不如歸吾廬”也。)
①陸機詩:“朝游游層城?!弊ⅲ骸皩樱匾?。”曹植詩:“嘉賓填城闕?!弊ⅲ骸疤?,滿也。”《國策》:蘇秦見趙王于華屋之下。注:“華,高麗也?!雹谌瞵r詩:“季冬乃來歸?!睗h古歌:“樹木何修修?!雹邸尔}鐵論》:皆為天下之名都?!夺屆罚憾颊?,國君所居,人所都會也?!惧X箋】《蜀都賦》:“金城石郭,兼市中區(qū)?!奔塞惽页纾瑢嵦柍啥?。漢武帝元鼎二年,立成都十八門。④樂府詩:“玉女坐吹簫?!薄对姟罚骸按刁瞎幕伞!雹萃豸印兜菢琴x》:“雖信美而非吾土兮,曾何足以少留?!睙o與適,意不自適也。⑥《楚辭》:“欲側身而無所?!眲㈣p詩:“河廣川無梁?!雹咧x靈運詩:“空庭來鳥雀。”⑧《詩》:“中原有菽?!蓖豸酥姡骸懊CT牎!?/p>
初月出不高①,眾星尚爭光②,自古有羈旅③,我何苦哀傷④。
(此心傷羇旅,而聊為自寬之詞。薄暮方至,故云桑榆。既而黃昏,故云鳥歸。久之,星出月升,蓋在下弦之候矣。此章,前二段各八句,末段四句收。)
①《子夜歌》:“碧樓冥初月。”②古詩:“眾星何歷歷?!薄妒酚洝で瓊鳌罚骸半m與日月爭光可也。”《淮南子》:“日出星不見,不能與之爭光也?!雹厶諠撛姡骸白怨庞行幸??!薄蹲髠鳌罚骸傲a旅之臣,幸若獲宥?!雹苋罴姡骸皳]涕懷哀傷。”楊德周曰:此詩寄意合情,悲壯激烈,政復有俯仰六合之想。
朱鶴齡曰:此詩語意,多本阮公《詠懷》?!棒梏枭S苋?,照我征衣裳”,即阮之“灼灼西頹日,余光照我衣”也;“側身望川梁”,即阮之“登高望九州”也;“鳥雀夜各歸,中原杳茫?!?,即阮之“飛鳥相隨翔,曠野莽茫?!币?;“自古有羇旅,我何苦哀傷”,又翻阮之“羇旅無儔匹,俯仰懷哀傷”以自廣也。“初月出不高,眾星尚爭光”,則本子建《贈涂干》詩“圓景光未滿,眾星粲以繁?!惫疲骸笆炀段倪x》理?!庇诖艘嫘拧!径盘镒ⅰ可S?,喻明皇在西內;初月,喻肅宗;眾星,喻史思明之徒。此最為曲說。王伯厚《困學紀聞》亦引之,吾所不解。
李長祥曰:前后《出塞》、《石壕》、《新安》、《新婚》、《垂老》、《無家》等作,與山水諸作,少陵五言古詩之大者?!冻鋈返茸鳎q有三百篇、漢魏之在其前。山水諸作,則前后當無復作者矣?!罢Z不驚人死不休”,少陵之作詩也?!捌K接混茫”,則其詩之氣候也。“死不休”,用力處;“接混?!?,神化處。其至,爾力也;其中,非爾力也。又曰:少陵詩,得蜀山水吐氣;蜀山水,得少陵詩吐氣。
周珽曰:少陵入蜀諸篇,絕脂粉以堅其骨,賤豐神以實其髓,破繩格以活其肢,首首摛幽擷奧,出鬼入神,詩運之變,至此極盛矣。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