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西都護(hù)胡青驄①，聲價(jià)歘然來向東②。此馬臨陣久無敵③，與人一心成大功④。

（此言驄馬在邊，而有功行陣。）

①《舊唐書》：貞觀十七年，置安西都護(hù)府于西州。顯慶三年，移治龜茲國城。于闐以西，波斯以東，十六都護(hù)府隸焉。《隋書》：西域吐谷渾有青海，中有小山，至冬冰合，嘗得波斯馬放入海，因生驄馬，日行千里，故時(shí)稱青海驄馬。胡青驄，猶《淮南子》所云胡駿馬。古詩：“躑躅青驄馬?！薄稄V韻》：“驄，馬青白色?！雹凇遏靼遵R賦》：“聲價(jià)隆振?！庇郑骸皻_聳擢以驚。”注：“歘，忽也?！睗h《天馬歌》：“天馬來，歷無草，徑千里，循東道?！雹鄞鲿痹姡骸暗董h(huán)臨陣鳴?！薄妒酚洝罚喉?xiàng)王謂亭長曰：“吾騎此馬五歲，所向無敵?！雹堋秶Z》：“戮力一心?！薄洞蟠鞫Y》：“均馬力，齊馬心。”應(yīng)德璉《憫驥賦》：“展心力于知己兮?！薄妒酚洝罚毫H曰：“我為趙將，有攻城野戰(zhàn)之大功?！?/p>

功成惠養(yǎng)隨所致①，飄飄遠(yuǎn)自流沙至②。雄姿未受伏櫪恩③，猛氣猶思戰(zhàn)場利④。

（此言驄馬在廄，而不忘戰(zhàn)伐。）

①《赭白馬賦》：“愿終惠養(yǎng)，蔭本枝兮。”②曹植詩：“飄飄隨長風(fēng)?！薄对涂たh志》：居延澤，在張掖縣東北一千六百里，即古流沙?！短祚R歌》：“天馬來，從西極，涉流沙?！雹邸遏靼遵R賦》：“弭雄姿以奉引。”《漢書·李尋傳》：“馬不伏櫪，不可以趨道。”注：“伏櫪，謂伏槽櫪而秣之?！雹堋段髡髻x》：“何猛氣之咆勃?！薄稇?zhàn)國策》：張儀曰：“魏之地勢，固戰(zhàn)場也。”

婉促蹄高如踣鐵①，交河幾蹴曾冰裂②。五花散作云滿身③，萬里方音汗流血④。

（此言其形相、精力之出群。上云流沙，此云交河，正見來自遠(yuǎn)地也。）

①《南都賦》：“馬踠余足?！薄断囫R經(jīng)》：“馬踠欲促，促則健，蹄欲高，高耐險(xiǎn)峻。”《齊民要術(shù)》：“馬踠欲促而大，其間才容靽，蹄欲得厚二三寸，硬如石。”踣，踏也?！旧圩ⅰ俊磅坭F，言馬蹄之堅(jiān)。”②《元和郡縣志》：貞觀四年，于漢車師前王地置交河縣，取界內(nèi)交河為名。交河源出縣北天山，分流城下?！兑唤y(tǒng)志》：今為西番火州地?！就蹁ㄗⅰ刻瓢参魅ソ缓悠呤铩ｎ櫼巴踉姡骸敖缓颖磮?jiān)。”趙曰：東方朔《神異記》曰：北方有層冰萬里，厚百丈。詩言交河有層積之冰，馬幾度蹴踏之而破裂也。舊引顏賦“經(jīng)玄蹄而雹散，歷素皮而冰裂”，非是。蓋賦謂騎射耳。玄蹄、素皮，皆射帖名，而雹散、冰裂，皆射帖聲，與馬踏冰裂之義無涉。③《名畫錄》：開元內(nèi)廄，有飛黃、照夜、浮云、五花之乘。丹元子《步天歌》：“五個(gè)花文王良星?！薄独畎准ⅰ罚骸拔寤?，馬毛色也?！庇止籼撛疲何寤ㄕ撸糇诪榘?，或三花，或五花。白樂天詩“馬鬣剪三花”，此另一說。④《天馬歌》：“經(jīng)萬里兮歸有德?！薄稘h書》：李廣利獲汗血馬來。注：大宛舊有天馬種，蹋石汗血，汗從前肩髆小孔中出，如血。趙曰：“汗血之姿，非萬里無以見?！?/p>

長安壯兒不敢騎①，走過掣電傾城知②。青絲絡(luò)頭為君老③，何由卻出橫門道④。

（末用感慨作結(jié)，即老驥伏櫪，志在千里之意。此章四段，各四句。）

①鄭氏曰：長安，古雍州地，漢始都此。②崔豹《古今注》：“秦始皇有七馬，一曰追電?！薄端鍟罚骸伴L孫晟為總管，突厥畏之，見其赤馬稱為閃電?！壁w注：“此言馬行如電，舉國皆知耳?！迸f引傅玄詩“童女掣電策，童男挽雷車”，非其義。孫楚詩：“傾城遠(yuǎn)追送”。注：“傾，猶盡也。”③古樂府：“青絲纏馬尾，黃金絡(luò)馬頭?！雹堋稘h·西域傳》：“百官送至橫門外”?！度o黃圖》：“長安城北，出西頭第一門，曰橫門，其外有橋，曰橫橋?！背檀蟛队轰洝罚骸白詸M門渡渭而西，即是趨西域之路?！薄具h(yuǎn)注】出橫門道，言欲馳驅(qū)于戰(zhàn)場。張綖曰：凡詩人題詠，必胸次高超，下筆方能卓絕。此詩“雄姿未受伏櫪恩，猛氣猶思戰(zhàn)場利”，“青絲絡(luò)頭為君老，何由卻出橫門道”，如此狀物，不唯格韻特高，亦見少陵人品。若曹唐《病馬》詩：“一朝千里心猶在，曾敢潛忘秣飼恩?！蹦似騼赫Z也。

王嗣奭曰：“與人一心成大功”，此盛贊馬德，即所謂“其堪托死生”也。下文猛氣思戰(zhàn)場，萬里看流血，壯兒不敢騎，卻出橫門道，節(jié)節(jié)俱蒙此意，寫得雄駿絕倫，“語不驚人死不休”，洵足空前絕后矣。

胡應(yīng)麟曰：七言古詩，概曰歌行。余漫考之，歌之名義，由來遠(yuǎn)矣。《南風(fēng)》、《擊壤》興于三代之前，《易水》、《越人》作于七雄之世，而篇什之盛，無如《騷》之《九歌》，皆七古所始也。漢則《安世》、《房中》、《郊祀》、《鼓吹》，咸系歌名，并登樂府?；蛩难?，上規(guī)風(fēng)雅，或雜調(diào)，下仿《離騷》，名義雖同，體裁則異。孝武以還，樂府大演，《隴西》、《豫章》、《長安》、《京洛》、《東西門行》等，不可勝數(shù)，而行之名，于是著焉。較之歌曲，名雖小異，體實(shí)大同。至長、短、燕、鞠諸篇，合而一之，不復(fù)分別，又總而目之曰相和等歌。則知歌者，曲調(diào)之總名，原于上古。行者，歌中之一體，創(chuàng)自漢人，明矣。又曰：今人例以七言長短句為歌行，漢魏殊不爾也。諸歌行，有三言者，《郊祀歌》、《董逃行》之類；四言者，《安世歌》、《善哉行》之類；五言者，《長歌行》之類；六言者，《上留田》、《妾薄命》之類。純用七字而無雜言，全取平聲而無仄韻，則《柏梁》始之，《燕歌》、《白纻》皆此體。自唐人以七言長短為歌行，余皆別類樂府矣。又曰：歌行，兆自《大風(fēng)》、《垓下》，《四愁》、《燕歌》而后，六代寥寥，至唐大暢。王、楊四子，婉轉(zhuǎn)流麗，李、杜二家，逸宕縱橫。又曰：闔辟縱橫，變幻超忽，疾雷震電，凄風(fēng)急雨，歌也。位置森嚴(yán)，筋脈聯(lián)絡(luò)，走月流云，輕車熟路，行也。太白多近歌，少陵多近行。又曰：李、杜歌行，擴(kuò)漢、魏而大之，而古質(zhì)不及。盧、駱歌行衍齊梁而暢之，而富麗有余。
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