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山氣濛鴻①，宮殿居上頭②。君來必十月③，樹羽臨九州④，陰火煮玉泉⑤，噴薄漲巖幽⑥。有時浴赤日⑦，光抱空中樓⑧。
（首敘駕幸驪山。陰火以下，志湯泉勝景。祭龍有期，故來必十月。山勢最高，故下臨九州。陰火，言泉之溫。噴薄，言泉之涌。天子所浴，故比之赤日也。）
①東山即驪山。《述征記》：長安東則驪山，西則白虎源?！痘茨献印罚何从刑斓刂畷r，濛鴻澒洞，莫知其門，【趙注】氣濛鴻，山形如蒙云霧也。②《唐書》：驪山宮，貞觀十八年置，咸亨二年始名溫泉宮，天寶十載改曰華清宮。治湯井為池，環(huán)山列宮室?！逗鬂h·順帝紀》：修飾宮殿。古樂府：“夫婿居上頭?！雹邸堕L安志》：開元后，帝每歲十月幸溫湯，歲盡而歸。④《詩》“設(shè)業(yè)設(shè)虡，崇牙樹羽?！睒溆穑⒂鹪迳w也?！队碡暋罚骸熬胖葚??！雹荨逗Ｙx》：“陽冰不治，陰火潛然。”《博物志》：凡水源有硫黃，其泉則溫，故云：陰火若煮。楊慎曰：《易》：“澤中有火?！薄端貑枴罚骸皾捎嘘栄?。”注：“陽焰，如火煙騰騰而起于水面者是也?！鄙w澤有陽焰，乃山氣通澤，山有陰靄，乃澤氣通山。唐顧況《使新羅》詩“陰火螟潛澆”是也。陸機詩：“玉泉涌微瀾?！雹蕖秴嵌假x》：“噴薄沸騰。”⑦《山海經(jīng)》：“出于旸谷，浴于咸池。”黃希曰：開元十四年十二月乙巳，日色赤如赭。何遜詩：“赤日下城闉?！雹嗵諠撛姡骸笆幨幙罩芯??！薄堕L安志》：驪山有觀風(fēng)樓、羯鼓樓。
閬風(fēng)入轍跡①，曠原延冥搜②。沸天萬乘動③，觀水百丈湫④。幽靈斯可怪，王命官屬休⑤。初聞龍用壯⑥，擘石摧林丘⑦。中夜窟宅改⑧，移因風(fēng)雨秋⑨。倒懸瑤池影⑩，屈注滄江流(11)。味如甘露漿(12)，揮弄滑且柔(13)。
（此記駐蹕靈湫。初聞以下，志湫龍神異，及湫水之潔清。閬風(fēng)曠原，借諷荒游。屈萬乘之尊，而往祀靈湫，事近矯誣，故曰可怪。倒影，謂宮殿下映。屈注，謂眾水奔赴。）
①《大人賦》：“登閬風(fēng)而遙集。”《十洲記》：昆侖三角，其一角正北曰閬風(fēng)巔，其一角正西名曰玄武堂，其一角正東名曰昆侖宮。顏延之詩：周御窮轍跡?！壁w曰：周穆王欲車轍馬跡遍天下。②《穆天子傳》：自群玉之山以西，至于西王母之邦，三千里。自西王母之邦，北至于曠原之野，飛鳥之所解羽，千有九百里。宗周至于大曠原，萬四千里。冥搜，見慈恩寺詩。③《東征賦》：“旌旗拂天?！薄妒彸琴x》：“歌吹沸天?！比f乘動則轟然有聲，當(dāng)作沸天。趙岐《孟子注》：兵車萬乘，謂天子也。④《孟子》：“觀水有術(shù)?！薄堕L安志》：泠水，一曰零水，在臨潼縣東三十五里，亦曰百丈水。趙曰：《水經(jīng)注》：泠水南出浮胏山，浮胏山，乃驪山之麓也。沈約詩：“百丈注懸淙?！睋P雄《蜀都賦》：“火井龍湫。”⑤《杜臆》：官屬休，謂休沐以致祭?！稘h書·鄭當(dāng)時傳》：其推轂士乃官屬丞吏。《穆天子傳》：天子以寒之故，命王屬休。⑥初聞，追敘昔聞也?！兑住ご髩选罚骸靶∪擞脡选！雹咧x惠連詩：“落雪灑林丘。”⑧曹植詩：“中夜指星辰。”《江賦》：“瑰奇之所窟宅?！雹帷惧X箋】《長安志》：湯泉水，在漢陰盤故城東門外，去昭應(yīng)十五里。貞觀中，乘輿將自東門入，時水暴漲平岸，見物狀如豬，當(dāng)土門臥，命有司致祭，其物起向北，因失所在。開元八年冬，乘輿自南入，至半城，黑風(fēng)從東北角起，倏忽滿城，從官相失。上策馬逾城，下至渭川，去氣稍解，悵然還宮。時翰林學(xué)士王翰作《答客問》上之。詞曰：“龍躍湯泉云漸回，龍飛香殿氣還來。龍潛龍見云皆應(yīng)，天道常然何問哉。”《劇談錄》：咸通九年春，華陰縣南十余里，一夕風(fēng)雨暴作，有龍移湫，自遠而至。先是厓垅高來，無貯水之所。此夕迥從數(shù)丈小山，自東西直亙南北。峰巒草樹，一無所傷，碧波回塘，湛若疏鑿。⑩《天臺賦》：“或倒影于重溟。”廬山道人《游石門詩序》：“流光回照，則眾山倒影。”瑤池，見慈恩寺詩。(11)《水經(jīng)注》：屈而北注。謝朓詩：“回瞰滄江流。”(12)《晉·五行志》：《御路楊歌》：“汝非皇太子，那得甘露漿?！?13)《江賦》：“揮弄灑珠?！薄秲?nèi)則》：“甘旨柔滑。”
翠旗澹偃蹇①，云車紛少留②。簫鼓蕩四溟③，異香泱漭?、?。鮫人獻微綃⑤，曾祝沉豪牛⑥。百祥奔盛明⑦，古先莫能儔⑧。坡陀金蝦蟆，出見蓋有由⑨。至尊顧之笑⑩，王母不遣收(11)。復(fù)歸虛無底，化作長黃虬(12)。
（此記親祀靈湫。百祥以下，借蝦蟆咎征，而患長虬之不測。吳論：翠旗云車，羽衛(wèi)遲留也。簫鼓異香，貢綃深牛，祀典豐潔也。夢弼曰：楊國忠言祿山必反，曰：“陛下試召之，必不來?！钡撋铰劽粗?，見上于華清宮。此祿山謁見之由，故曰：“坡陀金蝦蟆，出見蓋有由?！鄙嫌墒且嬗H信祿山，國忠之言不能入。太子亦知祿山必反，言之不聽。雖國忠欲收祿山，貴妃必不肯，故曰：“至尊顧之笑，王母不肯收?！崩m(xù)遣歸范陽，祿山遂反。豈非“復(fù)歸虛無底，化作長黃虬”乎？【朱注】虛無底，即湫水也。歸虛無而化黃虬，言祿山之勢已成，猶豬龍而僣擬真龍也。其憂亂之意，情見乎詞矣。）
①《上林賦》：“建翠華之旗?！弊ⅲ骸按溆馂槠焐显逡??！薄堕L門賦》：“澹偃蹇而待曙兮?！崩钇孀ⅲ骸板?，猶動也?！庇帧镀甙l(fā)》：“旌旗偃蹇?！薄稄V雅》：“偃蹇，夭矯也?！雹凇冻o》：“乘回風(fēng)兮載云車?！薄侗闭髻x》：“曾不得乎少留?！雹垲佈又姡骸绑展恼痄橹?。”張協(xié)詩：“雨足灑四溟。”④梁武帝《懺序》：“宮內(nèi)聞異香馥郁。”《上林賦》：“過乎泱漭之野。”⑤任昉《述異記》：鮫人，即泉先也，又名泉客。南海出鮫綃紗，泉先潛織，一名龍紗，其價百余金，以為服，入水不濡?！秴嵌假x》：“泉室潛織而卷綃?！弊⒃疲骸磅o人織輕綃于泉室以賣之。”夢弼曰：獻綃以為幣，沉牛以為牲也。⑥《穆天子傳》：天子大朝于燕然之山，奉壁南面，曾祝佐之，祝沉牛馬豕羊。注：“曾，猶重也。祝，謂祝史?！薄稘h書·郊祀志》：祝謂言祭祝之贊詞者?！赌绿熳觽鳌罚何纳街藲w遺，乃獻良馬十四駟，天子與之豪馬、豪牛、厖狗、豪羊，以三十祭文山。注：“豪，猶髭也?！雹摺稌罚骸白魃平抵傧椤！睋P雄《解嘲》：“遭盛明之世?！雹唷秴嵌假x》：“古先帝代。”⑨坡陀，注見三卷。《埤雅》：“蝦蟆一名蟾蜍，或作詹諸。”張衡《靈憲》：“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，嫦娥竊之奔月，是為蟾蜍。”陸倕《漏刻銘》：“靈虬承注，陰蟲吐噏?！崩詈苍唬骸瓣幭x，蝦蟆也?！迸锁櫾唬喊础段逍兄尽罚荷颀堉?，渭水有蝦蟆，大如鼎，里人聚觀，數(shù)日而失。此韋后時事?！捌峦咏鹞r蟆”，蓋其類也。祿山濁亂宮闈，故有此應(yīng)，可與翟泉鵝出，同類并觀，故曰：“出見蓋有由?！庇州d蝦蟆色如金，或云：驪山上有古碑載之。蔡曰：《西陽雜俎》：長慶中，有人見月光屬于林中，如疋布，尋視之，見一金背蝦蟆，疑自月中者?！侗笔贰ぴ磶焸鳌罚赫纨埑鲆姟ｊ憴C詩：“于今知有由?！雹狻哆^秦論》：“履至尊而制六合?！薄对姟罚骸邦櫸覄t笑。”(11)【錢箋】唐人多以王母比貴妃。劉禹錫詩：“仙心從此在瑤池，三清八景相追隨。”王建詩：“武皇自送西王母，新?lián)Q霓裳月色裾?！惫娨嘣疲骸跋г宅幊仫??！庇衷唬骸奥淙樟敉跄浮！薄对姟罚骸按艘藷o罪，汝反收之?！弊ⅲ骸笆?，拘也。”此詩收字所本。(12)《玉篇》：“蚪，無角龍，俗作虬?！薄兜撋绞论E》：帝嘗夜宴祿山，祿山醉臥，化作一豬而龍頭，左右遽言之。帝曰：“渠豬龍耳，無能為也?！碧鞂毷妮d，玄宗遣中使赍璽書召祿山曰：“與卿修得一湯沐，故令召卿，至十月朕于華清宮待卿。”十一月，祿山起兵反。
飄飄青瑣郎①，文采珊瑚鉤②。浩歌《淥水》曲③，清絕聽者愁④。
（末贊郭詩，結(jié)出相和之意。聽歌生愁，有感時事也。此章八句起，四句收，中二段各十四句。）
①【邵注】飄飄，俊逸貌。崔駰詩：“飄飄神舉逞所欲?！薄秾m闕簿》：“青瑣門在南宮?！薄稘h舊儀》：給事黃門侍郎，每日暮，向青瑣門拜，謂之夕郎。②曹植《與吳質(zhì)書》：“得所來訊，文彩委曲。”【趙注】珊瑚鉤，出《纂異記》載嵩岳嫁女事云：周穆王把酒請王母歌，以珊瑚鉤擊杯而歌。師氏曰：珊瑚鉤，言文章之可貴?！緟亲ⅰ颗f引蕭詮詩“珠簾半上珊瑚鉤”，與文彩二字不貫?！蹲氲洹酚浵嗳缫娒妒逦模Q曰：“如珊瑚之鉤，璠玙之器，非世間尋?？梢??！比艄栋税А吩姟顿浢貢O(jiān)李公邕》“豐屋珊瑚鉤”，則可引蕭詮詩句矣。③《楚辭》：“臨風(fēng)恍兮浩歌?！薄痘茨献印罚骸笆謺稖O水》之趨?！瘪R融《長笛賦》：“取度于《白雪》、《淥水》?！弊⒃疲骸岸！憋怠肚儋x》：“初涉《淥水》，中奏清徵。”《洛陽伽藍記》：魏高陽王雍，有姬修容，能為《淥水歌》?！具h注】“此用《淥水》，亦暗貼靈湫，如岑參《和雪后早朝》詩，用“仙郎歌白雪’，亦然?！雹荜懺啤杜c兄書》：“昔日讀《楚辭》，意大不愛，頃日視之，實自清絕?！北R元昌曰：十月，譏非時。浴日，諷褻尊。閬風(fēng)廣漠，刺荒游。改移窟宅，志變異。獻幣沉牛，明矯誣。蝦蟆出，指祿山也。至尊笑，寵蝦蟆也。王母不收，縱蝦蟆也?？荚轮杏薪鹞r蟆，乃蝕月者。月為陰精，貴妃似之。祿山通宵禁中，是為蝦蟆蝕月。玄宗以蝦蟆忽之，竟為長虬難制。靈湫一篇，其曲突之諷歟。
王嗣奭曰：祿山當(dāng)如陰蟲伏處，今一旦憑藉寵靈，窺竊神器，妄自意為天矯飛天之物，豈非蝦蟆而黃虬，上下失位者乎？蓋始終以蝦蟆事為比也。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