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許多多牛羊集聚在一起,氣象很壯觀。倘若運用“羊來如云”“牛聚如潮”來比擬,當也算得形象了。但此詩作者不滿足于此類平庸的比喻,他巧妙地選擇了牛羊身上最富特征的耳、角,以“濈濈”“濕濕”稍一勾勒,那(羊)眾角簇立、(牛)群耳聳動的奇妙景象,便逼真地展現在了讀者眼前。這樣一種全不借助比興,而能夠“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”(梅堯臣語)的直賦筆墨,確是很高超的。
第二、三章集中描摹放牧中牛羊的動靜之態(tài)和牧人的嫻熟技藝,堪稱全詩寫得最精工的篇章?!盎蚪怠彼木鋵懮⒉妓慕呐Q蚝纹渥缘茫河械脑谏狡戮従彙吧⒉健保械南滤疂靖┦罪嬎?,有的躺臥草間似乎睡著了,但那耳朵的陡然聳動、嘴角的細咀慢嚼,說明它們正醒著。此刻的牧人正肩披蓑衣、頭頂斗笠,或砍伐著柴薪,或獵取著飛禽。一時間藍天、青樹、綠草、白云,山上、池邊、羊牛、牧人,織成了一幅無比清麗的放牧圖景。圖景是色彩繽紛的,詩中用的卻純是白描,而且運筆變化無端:先分寫牛羊、牧人,節(jié)奏舒徐,輕筆點染,表現著一種悠長的抒情韻味。方玉潤《詩經原始》嘆其“人物并處,兩相習自不覺兩相忘”,正真切領略了詩境之幽靜和諧。待到“麾之以肱,畢來既升”兩句,筆走墨移間,披蓑戴笠的牧人和悠然在野的牛羊,霎時匯合在了一起。畫面由靜變動,節(jié)奏由緩而驟,牧人的臂肘一揮,滿野滿坡的牛羊,便全都爭先恐后奔聚身邊,緊隨著牧人升登高處。真是物隨人欲、揮斥自如,放牧者那嫻熟的牧技和畜群的訓習有素,只以“麾之”二語盡收筆底。
全詩至此,已將放牧中的詩情畫意寫盡,收尾就很難。若還是從牛羊身上落筆,則不見好處。此詩收尾之奇,正在于全然撇開牛羊,而為放牧者安排了一個出人意外的“夢”境:在眾多牛羊的“哞”“哶(即咩)”之中,牧人忽然夢見,數不清的蝗子,恍惚間全化作了歡蹦亂跳的魚群;而飄揚于遠處城頭的“龜蛇”之旗(“旐”旗),又轉眼間變成了“鳥隼”飛舞的“旟”旗——詩人寫夢,筆下正是這樣迷離恍惚,令人讀去,果真是個飄忽、斷續(xù)的“夢”。接著的“大人占之”幾句,讀者無妨將它讀作畫外音:“眾維魚矣,實維豐年;旐維旟矣,室家溱溱!”隨著占夢者欣喜的解說,充塞畫面的魚群和旟旗,即又幻化成漫山遍野的牛羊(這正是放牧者的“豐收”年景);村村落落,到處傳來嬰兒降生的呱呱喜訊(這正是“室家”添丁的興旺氣象)。詩境由實變虛、由近而遠,終于在占夢之語中淡出、定格,只留下牧人夢臥時仰對的空闊藍天,而引發(fā)讀者的無限遐想。這由實化虛的夢境收束,又正有梅堯臣所說“含不盡之意于言外”之妙。
綜觀全詩,可以看出:作詩不借比興而全用賦法,只要體物入微、逼真?zhèn)魃?,一樣能?chuàng)造高妙的詩境。此詩不僅描摹精妙,而且筆底蘊情,在展現放牧牛羊的動人景象時,又強烈地透露著詩人的驚異、贊美之情,表現著美好的展望和祈愿。一位美學家說:“使情趣與意象融化到恰到好處,便是達到最高理想的藝術?!辈槐卣f《小雅·無羊》就一定達到了這種“理想”境界,但也已與此境界相去不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