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按朱熹等人的說法,此詩為勞者直歌其事之作,則全詩當純用賦體,直陳其事。但通觀此詩,每章的首二句為興體。朱熹在《詩集傳》中既揭出每章的首二句為“興”體,又將詩意理解為行役者自歌其事,是自相矛盾的,故姚際恒抓住此點攻朱說最能切中其失。姚際恒云:“觀三章‘無思百憂’三句,并無行役之意,是必以‘將大車’為行役,甚可笑。且若是,則為賦,何云興乎?”(《詩經(jīng)通論》)姚氏概括此詩主題為:“此賢者傷亂世,憂思百出;既而欲暫已,慮其甚病,無聊之至也?!狈接駶櫋对娊?jīng)原始》云:“此詩人感時傷亂,搔首茫茫,百憂并集,既又知其徒憂無益,祇以自病,故作此曠達聊以自遣之詞,亦極無聊時也。”姚、方二氏之論最能抓住此詩主題的實質(zhì)。歌者當是一位士大夫,面對時世的混亂、政局的動蕩,他憂心忡忡,轉(zhuǎn)側(cè)不寧,也許他的憂思不為統(tǒng)治者所理解,他的諫言不僅不被采納,反而給自己招來了麻煩,因而發(fā)出了追悔之詞、自遣之嘆,但是從中讀者仍能感受到他的憂世傷時之心。有理由推測,詩人選用推車為比興乃有深意存焉。古人以乘輿指天子、諸侯,其來尚矣,那末以推車喻為國效力、服事君王也是情理中事。今人程俊英則說:“這位詩人,可能是已經(jīng)淪為勞動者的士?!保ā对娊?jīng)譯注》)這是因詩人以“大車”起興而作出的推斷,也可備一說。
另一種對此詩的理解則由求之過深而走向穿鑿附會,這就是從毛傳到鄭箋、孔疏的那種解釋?!对娦颉穼⒋嗽姷闹黝}概括為:“周大夫悔將小人。幽王之時,小人眾多,賢者與之從事,反見譖害,自悔與小人并?!薄皩ⅰ痹诖颂幰庵^推舉、獎掖。鄭箋釋曰:“鄙事者,賤者之所為也,君子為之,不堪其勞。以喻大夫而進舉小人,適自作憂累,故悔之?!笨资柽M一步分析:“無將大車”云云乃“以興后之君子無得扶進此小人,適自憂累于己。小人居職,百事不干,己之所舉,必助憂之,故又戒后人?!?/p>
如上文所分析,此詩當為士大夫因憂國之心不被君王接納而發(fā)出的牢騷怨嘆,而傳箋的作者卻以偷梁換柱之法將矛頭指向了所謂“小人”,似乎種種煩惱怨憤都是“小人”引起的。這樣一來,也就可以體現(xiàn)出所謂溫柔敦厚的詩教了??资柙疲骸白忝鲿r政昏昧,朝多小人,亦所以刺王也?!笨芍^一語泄漏了天機??资喜坏貌怀姓J此詩有刺君王之意,但他卻竭力說明詩人主要是針對小人,“刺王”只是順帶及之,且意在言外。考《荀子·大略篇》有言:“君人者,不可以不慎取臣;匹夫者,不可以不慎取友……以友觀人焉所疑。取友善人,不可不慎,是德之基也。詩曰:‘無將大車,維塵冥冥?!詿o與小人處也?!庇帧俄n詩外傳》卷七討論“樹人”問題,述簡主(趙簡子)之語:“由此觀之,在所樹也。今子之所樹,非其人也。故君子先擇而后種也。”接著即引此詩“無將大車,惟塵冥冥”之語作證。又《易林·井之大有》亦稱:“大輿多塵,小人傷賢。”可見此說由來已久,流傳甚廣。南宋戴溪即已提出異議。他在《續(xù)呂氏家塾讀詩記》中稱此詩“非‘悔將小人’也”,“下云‘無思百憂’,意未嘗及小人。力微而挽重,徒以塵自障,而無益于行,猶憂思心勞而無益于事也。世既亂矣,不能挽而回之,如蚍蜉之撼大樹也,徒自損傷而已爾?!币﹄H恒在《詩經(jīng)通論》中指出:“自《小序》誤作比意,因大車用‘將’字,遂曰‘大夫悔將小人’,甚迂?!边@些都是突破傳箋陳說的真知灼見。
此詩采用重章復疊的形式,在反覆詠唱中宣泄內(nèi)心的情感,語言樸實真切,頗具民歌風味,因而雖列于《小雅》,卻類似于《風》詩。全詩三章卻又非單調(diào)的重復,而是通過用詞的變化展現(xiàn)詩意的遞進和情感的加深。如每章的起興用“塵”、“冥”、“雝”三字逐步展現(xiàn)大車揚塵的情景,由掀起塵土到昏昧暗淡,最后達于遮天蔽日,詩人的煩憂也表現(xiàn)得愈加深沉濃烈。詩人以一種否定的口吻規(guī)勸世人,同時也是一種自我遣懷,在曠達的背后是追悔和怨嗟,這樣寫比正面的抒憤更深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