據(jù)此詩內(nèi)容推斷，當(dāng)為詩人初得長子儼時所作。時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（393），陶淵明二十九歲。
《冊府元龜》錄此詩題作《訓(xùn)子》。《命子》也就是訓(xùn)示兒子的意思。
這首詩共十章，前六章歷述陶氏先祖功德，以激勵兒子繼承祖輩光榮的家風(fēng)；后四章旨在表達對兒子的殷切希望和諄諄誡勉，希望他將來成為一個有作為的人。全詩言辭懇切，感情厚重，表現(xiàn)出詩人對兒子的希冀之切。
悠悠我祖，愛自陶唐(1)。
邈焉虞賓，歷世重光(2)。
御龍勤夏，豸韋翼商(3)。
穆穆司徒，厥族以昌(4)。
紛紛戰(zhàn)國，漠漠衰周(5)。
風(fēng)隱于林，幽人在丘(6)。
逸虬繞云，奔鯨駭流(7)。
天集有漢，眷予愍侯(8)。
放赫愍侯，運當(dāng)攀龍(9)。
撫劍風(fēng)邁，顯茲武功(10)。
書誓山河，啟土開封(11)。
斖斖丞相，允迪前蹤(12)。
渾渾長源，蔚蔚洪柯(13)。
群川載導(dǎo)，眾條載羅(14)。
時有語默，運因隆窊(15)。
在我中晉，業(yè)融長沙(16)。
桓桓長沙，伊勛伊德(17)。
天子疇我，專征南國(18)。
功遂辭歸，臨寵不忒(19)。
孰謂斯心，而近可得(20)？
肅矣我祖，慎終如始(21)。
直方二臺，惠和千里(22)。
放皇仁考，淡焉虛止(23)。
寄跡風(fēng)云，冥茲慍喜(24)。
嗟余寡陋，瞻望弗及(25)。
顧慚華鬢，負影只立(26)。
三千之罪，無后為急(27)。
我誠念哉，呱聞爾泣(28)。
卜云嘉日，占亦良時(29)。
名汝曰儼，字汝求思(30)。
溫恭朝夕，念茲在茲(31)。
尚想孔伋，庶其企而(32)。
厲夜生子，遽而求火(33)。
凡百有心，奚特于我(34)。
既見其生，實欲其可(35)。
人亦有言，斯情無假(36)。
日居月諸，漸免于孩(37)。
福不虛至，禍亦易來(38)。
夙興夜寐，愿爾斯才(39)。
爾之不才，亦已焉哉(40)。
[注釋]
(1)愛：乃。陶唐：指帝堯。堯初居于陶丘（今山東定陶縣），后遷居于唐（今河北唐縣），因稱陶唐氏。
(2)虞賓：指堯的后代。相傳堯禪位給舜，堯的后代為賓于虞，因稱虞賓。重光：謂家族的光榮相傳不絕。
(3)傳說陶唐氏的后代，在夏朝時為御龍氏，在商朝時為豸（shǐ史）韋氏。勤：服務(wù)，效勞。
翼：輔佐。
(4)穆穆：儀表美好，容止端莊恭敬。司徒：指周時陶叔。《左傳?定公四年》記周滅商以后，周公把殷余民七族分給周武王的弟弟康叔，陶氏為七族之一，陶叔為司徒。以上是敘述唐堯、虞舜、夏、商、周時，陶氏的光榮歷史。
(5)紛紛：騷亂的樣子。漠漠：寂寞的樣子。衰周：周朝的衰落時期，指東周末年。
(6)幽人：隱士。這兩句是說，在戰(zhàn)國和周朝未年，陶氏人才像鳳凰隱蔽在山林一樣，隱居山丘而不仕。
(7)逸虬（qiú球）繞云：奔騰的虬龍環(huán)繞著烏云。虬：傳說中無角的龍。奔鯨駭流：驚奔的鯨魚掀起巨浪激流。這兩句形容戰(zhàn)國、周末群雄戰(zhàn)亂、狂暴縱橫的亂世。
(8)天集：上天成全。有漢：即漢朝。有：名詞詞頭。眷：顧念，關(guān)心。憨侯：漢高祖時右司馬愍侯陶舍。
(9)放（wū烏）赫：贊嘆詞。運：時運。攀龍：指追隨帝王建功立業(yè)。舊時以龍喻天子。
(10)撫劍：持劍。風(fēng)邁：乘風(fēng)邁進，形容英勇威武。顯茲武功：顯揚了如此的武功。陶舍曾追隨漢高祖劉邦擊燕代，建立了武功。
(11)書誓山河：指封爵盛典?！稘h書》記漢高祖與功臣盟誓曰：“使黃河如帶，泰山如礪，國以永寧，爰及苗裔?！眴⑼灵_封：陶舍封地在開封（今屬河南），稱開封侯。啟土：指分封土地。
(12)斖斖（wěi 偉）：勤勉不倦的樣子。丞相：指陶舍之子陶青。（漢書?百官公卿表）記：孝景二年八月，御史大夫陶青為丞相，七年六月免。允：誠然，確實。迪：追蹤。這兩句說陶青確實能繼承父親的功業(yè)。
(13)渾渾：大水流動的樣子。蔚蔚：草木茂盛的樣子。洪柯：大樹。這兩句用濤濤的大河和茂盛的大樹比喻陶氏祖先的興盛。
(14)載：開始。羅：羅列，布列。這兩句用群川始導(dǎo)于長源、眾枝條皆布列于洪柯，比喻陶氏家族的后代雖枝派分散，但都導(dǎo)源于鼻祖。
(15)時：指時運。語默：代指出仕與隱逸?！吨芤?系辭》：“君子之道，或出或處，或語或默?！闭Z，顯露；默，隱沒。隆：高起、興盛。窊（wā蛙）：低洼。隆窊：謂地勢隆起和洼下，引申為起伏、高下，或盛衰、興替。
(16)中晉：晉世之中，指東晉。融：光明昭著。長沙：指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。陶侃在晉明帝時因功封長沙郡公。
(17)桓桓（huán 環(huán)）：威武的樣子。 伊：語助詞。
(18)疇：使相等?！逗鬂h書?祭遵傳》：“死則疇其爵邑，世無絕嗣?！崩钯t注：“疇，等也；言功臣死后子孫襲封，世世與先人等?！睂＃褐髡啤Ｄ蠂耗戏街T侯之國。陶侃曾鎮(zhèn)武昌；都督荊、湘、江等州軍事；平定湘州刺史杜弢、廣州刺史王機、交州梁碩的叛亂，進號征南大將軍、開府儀同三司。
(19)遂：成。辭歸：《晉書》本傳載，陶侃逝世的前一年，曾上表遜位。臨寵不忒（tè特）：在榮寵面前不迷惑。忒：差錯。
(20)斯心：指“功遂辭歸，臨寵不忒”的思想境界。近：近世。這兩句是說，像陶侃那樣的思想境界，在近世是難以得到的。
(21)肅：莊重，嚴肅。慎終如始：謂謹慎從事，善始善終。
(22)直：正直。方：法則。二臺：指內(nèi)臺外臺。據(jù)《漢官儀》：御史臺內(nèi)掌蘭臺秘書，外督諸州刺史，故以御史臺為內(nèi)臺，刺史治所為外臺。千里：為郡守所管轄的區(qū)域。陶淵明的祖父陶茂，曾任武昌太守。這兩句說，陶茂的正直嚴明是朝廷內(nèi)外官員的楷模，他的恩惠使全郡百姓和悅。
(23)於皇：贊嘆詞?；剩好?，正。仁考：仁慈的先父?？?，是對已死的父親的稱謂。淡焉虛止：即恬淡無為的意思。焉、止，皆語助詞。
(24)寄跡風(fēng)云：暫時托身于仕途。古人常把做官叫作風(fēng)云際會。冥茲溫喜：沒有歡喜和惱怒的界限。即得官沒有歡喜之情，失官亦無惱怒之色?！墩撜Z?公冶長》：“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，無喜色，三已之，無溫色?！边@兩句是詩人說自己的先父不以做官為意的態(tài)度。
(25)嗟：感嘆。寡陋：見聞狹窄，學(xué)識淺薄。瞻望弗及：謂不如前輩。
(26)華鬢：花白的頭發(fā)。負影只立：只身單影，孤獨一人。
(27)三千之罪：《尚書》：“五刑之屬三千?！币庵^犯五刑罪的有三千種之多。無后為急：《孟子?離婁》：“孟子曰：‘不孝有三，無后為大?！睙o后，即無子。急，指最重要的。
(28)呱（gū 姑）：嬰兒啼哭聲。
(29)卜（bǔ 補）：占卜，古人用火的龜甲，視其裂紋作為吉兇的預(yù)兆。這兩句是說，兒子的出生時日，為吉日良辰。
(30)儼（yǎn 眼）：恭敬）莊重。古人的名與字多取相近的意義。陶淵明給長子起名與字取義于《禮記?曲禮》：“毋不敬，儼若思?！?/p>
(31)溫恭：溫和恭敬。念茲在茲：語出《左傳?襄公二十一年》:“《夏書》曰：‘念茲在茲，釋茲在茲?！痹改钅畈煌谀骋患虑?，這里是詩人希望兒子要念念不忘自己名字的含義。
(32)孔伋（jí極）：字子思，孔子之孫。相傳孔伋忠實地繼承了孔子的儒學(xué)思想。陶儼字求思，含有向孔伋學(xué)習(xí)的意思。庶：庶幾，表示希望之詞。企：企及，趕上。而：語助詞。
(33)厲：同“癘”，患癩病的人。 遽（ju 據(jù)）：急，驟然。此二句本《莊子?天地篇》：“厲之人夜半生其子，這取火而視之，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?！边@兩句
的意思是作者唯恐兒子像自己一樣寡陋。
(34)凡百：概括之辭?！对娊?jīng)?小雅?雨無正》：“凡百君子，各敬爾身。”凡百是“凡百君子”的簡語。心：指對兒子的希冀之心。奚：古疑問詞，何。特：獨。
(35)可：合宜，好。
(36)斯：此，這。
(37)日居月諸：語出《詩經(jīng)?邶風(fēng)?日月》：“日居月諸，照臨下土。”意思是說時光一天天地過去。居、諸，皆語助詞。孩：幼兒。
(38)這兩句是詩人告誡兒子應(yīng)小心謹慎地處世，懂得幸福不會憑空而來，災(zāi)禍卻容易招來。
(39)夙興夜寐：早起晚睡，形容勤奮不懈。愿爾斯才：希望你成才。
(40)亦已：也就罷了。焉哉：感嘆詞。
[譯文]
我家祖先甚遙遠，
帝堯之世稱陶唐。
其后為臣賓于虞，
歷世不絕顯榮光。
御龍效力于夏世，
豕韋亦曾輔佐商。
周世陶叔甚端莊，
我祖由此得盛昌。
亂世紛紛屬戰(zhàn)國，
衰頹冷落彼東周。
鳳凰隱沒在林中，
隱士幽居在山丘。
虬龍奔騰繞烏云，
鯨魚奔竄掀激流。
上天成全立漢代，
顧念我祖封愍侯。
赫赫愍侯聲威揚，
命中注定輔帝王。
英勇威武仗劍行，
屢立戰(zhàn)功在疆場。
漢帝盟誓澤子孫，
我祖受封甚榮光。
陶青勤勉任丞相，
先人功業(yè)得弘揚。
濤濤大河源頭長，
茂盛大樹干粗壯。
群川支流共來源，
眾枝雖繁依樹長。
時運有顯有隱沒，
起伏盛衰豈有常？
在我東晉鼎盛日，
長沙郡公業(yè)輝煌。
威武英姿長沙公，
功勛卓著道德崇。
天子賜爵永世襲，
分掌軍權(quán)司南征。
功成不居愿辭歸，
心明無須恃榮寵。
誰說如此高尚心，
近世能得再遭逢？
我祖嚴肅且穩(wěn)重。
謹慎善始亦善終。
正直嚴明樹楷模，
恩惠遍郡似春風(fēng)。
可贊先父仁慈心，
恬淡無為不求名。
暫時托身于仕途，
不喜不怒得失同。
嘆我寡聞學(xué)識淺，
仰望前輩難企及。
自顧華發(fā)心慚愧，
孤身一人負影立。
刑罰罪過有三千，
身后無兒數(shù)第一。
我心為此甚憂慮，
欣然聽你叭叭啼。
我子降生我占卜，
皆曰吉日兼良時。
為你取名叫做儼，
為你取字叫求思。
溫和恭敬朝夕處，
名字含義須牢記。
孔子賢孫名孔伋，
愿你效法能企及。
癲病患者夜生子，
急取燈火瞧仔細。
凡百君子皆有心，
并非唯獨我自己。
既見我兒喜降生，
實愿將來有出息。
人們經(jīng)常這樣講，
此情真誠無假意。
日月如梭去匆匆，
我兒漸漸會成長。
幸福不會憑空至，
災(zāi)禍容易身邊降。
早起晚睡須勤奮。
愿你未來成棟梁。
如你竟然不成才，
休矣休矣我心枉。
-----------孟二冬《陶淵明集譯注》-----------